门扉再次打开时,姜九已经像是战败者一般垂着头,换上了和他同款的白色浴袍。
方才那些极具视觉刺激的场面统统退去,她现在给人的感觉自在多了。
在刚才裴垣推门进来的一瞬间——在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受不了了。
总觉得自己穿这一身衣服明晃晃地勾引他,是对他的亵渎。
裴垣在她面前时,一直是温和绅士的,从不逼迫她,也不评判她,还会尊重她的意见。
他的脾气好到,她从没见过他打断任何人说话,即使是她结结巴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时,他也不会贸然替她找词,或者歪曲她的意思,而是耐心等她说完,即使旁人有事临时来找他——保姆也好,吴助理也好,他都会用眼神示意对方等待,在她说完之前,都一直用温和鼓励的态度对她。
他真的很好,根本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冷酷无情。
结婚那天,温时遇还在说裴垣自私狡诈,眼里只有利益。
温时遇错了。
他自己就是个只会中伤别人的人,所以才会看不到裴垣的好。
所以,她竟然想着勾引裴垣这样好的人,让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这样黯淡的人身上……
简直是对他的亵渎。
姜九在临门一脚搞砸了,香薰没有点,音乐没有放,酒没有开瓶,连睡裙都没换。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一整晚都在忙些什么。
实在是太尴尬了。
如今换了件正常浴袍,包裹在毛绒绒的柔软布料里,她松了口气,放松些许,甚至敢掀起眼皮和他对视,诚恳忐忑地请求:
“可以请你把刚才的事情忘掉吗?”
裴垣的视线从她小腹处紧紧交缠的手指上扫过,又落在她通红脸颊上,站在原地,没有像先前那样故意拉近距离和她说话,而是微微垂着眼皮,普普通通地站在她对面,低头看她,声音很平和,嘴角噙着纵容的弧度:
“姜九,和我提要求,可以不用说请。”
他的回答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导致她把想好的措辞全忘了,只好讷讷地把话重新讲了一遍:
“可以把刚才的事情忘掉吗?”
裴垣的脸上这才露出些微轻浅的笑容来,抬手在她发顶亲昵地拍了拍,微微低下头去,平视着她:
“你应该说,裴垣,把刚才的事情忘掉。”
“……”
姜九总觉得被绕进去了。
她一开始想说什么来着?
忘掉什么?
还不等她开口,头顶的那只温柔手掌就离开了,连带着暖意与热源。
裴垣不知道想到什么,不等她重新再说一遍,忽然问:
“你的衣服都是谁给你买的?”
她的背脊一下子紧绷起来,想着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今晚的一切有闺蜜的一份——尽管他根本不认识叶之言。
从前,叶之言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现在,她开始试探着把裴垣也放到这个位置上。
如果没有意外,她这辈子是想要和他好好过的——如果三年后,姜家和裴家都能放过她的话。
总之,她不想让她的丈夫通过一件出格的衣服,就认为她的闺蜜手伸得过长,他俩哪怕会因此产生一点点不快和嫌隙都不可以,她承担不起那样的风险。
于是,她只好把所有罪责和社死扛下,脸颊张红,硬着头皮在撒谎的边缘试探:
“刚才那件是我……我花钱买的。”
闺蜜挑的,她花的钱。
不算撒谎。
叶之言的收入水平也就是小康,而姜家虽不复辉煌,但家底还在,二人一起去比较贵的地方玩,或是今天这种性质的支出,一向都是姜九付账。
叶之言对此事看得相当开,大大咧咧的,丝毫没有“被钱侮辱到”的自觉。
不过对姜九来说,叶之言带给她的帮助和安慰,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所以、所以!
绝对不能让她和丈夫之间产生任何误会!
裴垣眉梢意外地一挑,看表情没全信姜九的话,但也没追问,而是把他想要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我是说,你今天白天下飞机之后换的那身很薄的长裙——文胸的尺码小了。明天我有这个荣幸陪你一起去挑新的吗?”
当他从禁欲感拉满的薄唇里吐出“文胸”两个字的时候,就像是一道惊雷直接自九天之上劈中姜九的天灵盖。
他说这句话的表情和语气都很认真,正经得好像在谈论股市折线图。
这句话由别的陌生男人来说,肯定算得上性.骚.扰了,可他偏偏是她的丈夫,是可以理直气壮跟她讨论这种话题的人。
所以姜九没办法拒绝他。
而且她内心深处也舍不得拒绝他。
“和你认识之后,一直都是冬天,所以我没有及时注意到,”他伸出手,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隔着浴袍碰了碰她僵硬的胳膊,“你所有的内衣都小了一码——之前照顾你的保姆没注意到吗?”
姜九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结结巴巴地用问题反问回去: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的眼眶有些红,但眼里并没有泪光。
“别误会,”他立刻明白了她在想什么,“我没有陪前女友挑过这个,对这方面的了解来自于我母亲。她从前经常拉着我一起逛街,告诉我,将来陪妻子逛街的时候,要帮忙拎包,刷卡,挑衣服,要有理有据地夸赞对方好看,还要——”
在姜九迷茫的眼神中,他补全的最后一句悠悠落在她耳畔,几乎是贴着耳廓在撩:
“记住对方的尺码。”
轰——
这下是真的原地升温炸成烟花了。
但在迷迷糊糊的混沌中,姜九依旧记住了那个让她锥心刺骨的代称。
前女友。
如果没记错,指的应该是姜衔枝了。
裴垣在确认关系的第一天就会官宣,所以他的前女友很好查,应该只有一个。
这么好的裴垣……这么好的裴垣。
姜衔枝竟然舍得抛弃他。
想到这里,姜九又有点难过。
如果嫁给裴垣的人不是她,而是姜衔枝该多好。
她已经糟糕透顶,一无是处,而姜衔枝虽然一直欺负她,但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姜衔枝那样狠得下心、自私自利的性格,才是最适合继承家族企业,和裴垣强强联手的人。
他们一起,或许真的能拯救日落西山的姜家。
可她除了会弹琴之外,什么都不会。
她是个废物。
一根刺牢牢地扎在心底,经年累月,长成了新的血肉,与她原本的认知融为一体,顽固执拗。
“姜九?”
裴垣抬手用手背贴了贴她脸颊,发现很烫,是不同于害羞的烫。
脸上红晕也和害羞的状态不太一样。
说起来,她今天下午开始就有点不对劲,做事冒冒失失的,下飞机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他以为她是坐久了累着了,来酒店的路上,还替她捏了半程腿。
可今晚跟她说话的时候,她还是这副不在状态,浑浑噩噩的样子,做事也乱了章法。
难道是?
他突然低下头去,闭目与她额头相贴。
肌肤相触,异常高的热度源源不断地透过那一层皮肉向他传递过来。
果真如此。
再一看她,如今站在那里都有些勉强,眼神都飘了。
她一个人忍了多久?
不再顾忌她强撑在身外无形的刺和屏障,裴垣弯下腰来,一只手托住她后腰,一只手捞过她膝弯,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唔——!”
骤然的失重让姜九下意识搂住他脖子,几秒后,就被压进了松软床铺。
有力手臂从她后背抽离,裴垣没再看一眼,转身就走,姜九逐渐变得模糊的目光中,只看到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挣扎着伸出手,细弱喊了一声:
“裴垣……”
不要走。
就算我是个废物……
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在摇晃的视野中,那道背影去而折返,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不走。我是去拿手机了。你发烧了,我叫人来给你看看,嗯?”
姜九的眼瞳忽然震颤起来,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努力装作神态自若的样子:
“我没有发烧。我身体很好……你不知道,我身体很好的。我从来不生病。”
眼前景色在飘,而她已经意识不到飘着的桌椅是多么不对劲的存在了。
“胡闹。”裴垣轻斥,把她给略带强硬地按了下去,像按倒一只不听话的不倒翁——因为她很快又坐了起来。
“我没有发烧……睡一觉就好了。”她很努力地抓住他的胳膊,努力回忆着之前的话题,却没办法控制说出口的话,“对了……你说要给前女友买文胸——”
“不是,是给你买。”
裴垣也算是看明白她的状况了,一边哄着人把她再度按下去,一边给吴助理发消息,让他联系酒店的医疗团队。
“给我买——”她笨拙咬字,嘴里发苦,还在装没病,“不用买的……现在这个尺码……正好的。”
说着还自我肯定地嗯了一声。
裴垣无奈揉她头发:
“哪里正好了?文胸太小,会影响血液循环,对你身体有害,知不知道?”
放到一个月之前,姜九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和一个不是销售的男性讨论关于内衣这样私密的问题。
连叶之言都没注意到她的尺码。
裴垣的眼睛是装了尺吗?
但那些微弱的诧异和羞耻,在“对你身体有害”这句关心的冲刷下,一瞬间就从心上剥落得得干干净净,姜九睁着烧得有些红的眼睛,怔怔望向裴垣,半晌,才呢喃坦白:
“太大了……会被欺负。”
落在她发顶的手顿住了。
姜九把脸埋进被子里,翻了个身背对他,没再说话。
那一句轻描淡写的陈述,背后深藏的是她不曾宣之于口的晦暗过去。
裴垣在那个瞬间,似乎窥见了真相一角。
大约过了十几秒,她才听到身后传来裴垣细细的叮嘱:
“医生还有十分钟到,你现在身体很累,不适合说太多话,先躺着休息一会儿,也别想太多难过的事情,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姜九没回答,听到他最后的一句话,如同一条毛毯,轻飘飘地、熨帖地盖在了她冰冷的心脏上:
“还有——他们欺负你,是他们没教养,不是你的错。”
男人温暖坚硬的指腹按在她后颈上,如同安抚受伤的小兽一般轻轻揉捏,这是一种有分寸感的、体贴的安慰:
“也许你想听到的是这句话。但是我会加一句——姜九,等你好了,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第一次见面那晚,我说过,我不是那种为了一点小事让别人家破产的霸总,不过如果这些人的家里正好和裴家有合作,我会倾向于选择其他身家更清白的合作对象。这不仅仅是为你出气,我甚至想感谢你,替我筛选出了人品方面不适合进行深度合作的对象。
“除此之外,如果你还觉得委屈,我不介意加码——所以,可以不要哭了吗?”
他最后一句话带着纵容的哄劝,反倒戳破了她的泪匣子。
姜九微微抽动的肩膀开始剧烈抖动,她背对着他,鼻腔早已被泪水泡得酸软,泪水顺着眼角胡乱流了一枕头。
也许是病中的人就是这样脆弱,她觉得自己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所以对裴垣“不要再哭”的要求置若罔闻,将被子蒙在头上,自欺欺人地呜咽起来。
姜九,你有什么资格?
你有什么资格,让裴垣这样理智的人,为你生出私心!?
……
医生来的时候,姜九已经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了。
专业团队看过之后的结论是,这有可能是过于焦虑导致的心因性发热。
一种非常罕见的现象,长期处于高压、焦虑之中的,或是有心理创伤的人,会在特定情况□□温上升,看上去很像发烧。
医生开了基础的退烧药,走之前叮嘱裴垣注意她的心理状况,要让她保持心情愉悦,否则随时可能复发,简单的退烧药只是治标不治本。
裴垣望着她被埋在被褥里,只露出半张脸的睡颜,忽然想起了结婚那天,她也是肚子疼,但却没有碰吴助理带过去的药。
那一次多半也是情绪问题。
她似乎经常因为心理上的问题引发躯体反应。
这件事对他来说倒不算特别棘手,专业的心理医生,他这些年接触了没有八十也有一百,里头只要有一两个能用上的就行,所以并没有为此担忧。
他担忧的是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长期处于焦虑之中?
——这次为什么会发病?
——她为什么要说,自己身体一直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