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一曲惊鸿,化名陆云的沈云便对沈若松动了心思。
他的追求不似旁人挥金如土,只来得细腻。
写情诗、画肖像,拣些新奇小物趁她下楼递过,每日雷打不动地候在清沐坊外,只求片刻相见。
他嘴甜,赞她琴声能引经据典,夸她容貌不说俗气的“仙子下凡”,而是引《洛神赋》称她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更常讲些江南烟雨、北疆风雪的故事,勾得她眼生向往。
沈若松面上似被这温柔焐软了,看他的眼神日渐缠绻,收信时会羞赧垂眸,听他闲谈便流露崇拜。
坊里人人都羡她,说沈三娘遇着了个痴情种。
可夜深人静,她卸去伪装,眸中只剩一片寒潭。铺开他的诗画,不为回味情意,只为拆解字里行间的伪善与毒。
沈云愈是温柔小意,她心底的恨意便愈是翻江倒海——养母枯槁的身影、那封诛心的信、焚尽一切的滔天大火,总在此时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他许诺科举高中便为她赎身,八抬大轿娶她过门。
这般诱惑,她“信”了。悄悄攒下积蓄,在他叹囊中羞涩时递过去,只说是为两人日后的家添砖加瓦。
这场戏天衣无缝,谁也分不清,哪个是铮铮铁骨沈三娘,哪个是沉溺温柔幻梦的沈若松。
这日,沈若松演出完毕。大堂里掌声如雷,她谢礼时,目光先掠过台下沈云那双含情脉脉的眼,随即状似无意地一抬,扫过二楼雅座——那道熟悉身影斜倚栏杆,丹霄鹤唳鎏金锦袍半敞,露出锁骨一抹风流,正是楼妄言。
自她登台,楼妄言便成了清沐坊的常客。从不大张旗鼓,只雷打不动地守着那个固定的雅间,每逢她演完,总会添钱点她单独再奏一曲。这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随侍女上了二楼,推开房门,楼妄言正半靠窗边软榻,指尖慢悠悠地转着一只白玉茶杯,见她进来,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沈若松敛衽行礼,递上这几日收集到的东西,随后在琴案后坐定。刚要调弦,楼妄言那漫不经心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尾音拖得又轻又长:“今日你的‘陆郎’,又在楼下望眼欲穿了。怎么,这次又得了什么宝贝?”
她指尖一顿,随即轻轻拨出个清越的试音,声音平淡无波:“不过是些寻常物件,不值一提,倒让会长见笑了。”
“寻常物件也分三六九等。”楼妄言终于舍得抬眼,一双狭长凤眸里噙着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他慢条斯理捡起桌上的信,一目十行扫过,漫不经心丢进香炉里,火苗舔舐着信纸边角,像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废纸。“就像珠玉和破铜烂铁,终归是不一样的。”
这话软乎乎的,却像根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往某人的心口扎去。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抿了口,语气愈发随意,仿佛在说天气:“说起来,那位陆公子瞧着文质彬彬,怎么连请姑娘喝杯茶的钱都省着?日日守在楼下,倒像是能闻香解渴。”
沈若松握弦的手指紧了紧,抬眼看向他,眸中浮起恰到好处的困惑,像不懂他话里有话。
“我只是在想,世上究竟会不会有人演戏把自己也骗过去了?”楼妄言撑着身子坐直,狭长的凤眸扫过来,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五脏六腑:“若被几句酸诗、几件破铜烂铁就哄得晕头转向,”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吹开浮沫,语气懒懒散散,“那未免,也太无趣了些。”
“所以会长是在夸若松演的好么?”沈若松心头一凛,面上却勾起一抹浅笑,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反唇相讥:“若松感激会长援手之恩,没齿难忘。只是会长连我的私事都要过问,未免管得太宽。倒让若松误会,会长莫不是对我,存了什么觊觎之心?”
“哦?”楼妄言闻言非但没恼,反倒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嘴角噙着一抹风流笑意,竟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觊觎?这个词用得不错。若我说,我就是对你存了觊觎之心呢?”
他本以为会看到少女的惊慌失措,或是欲拒还迎的娇羞。谁知沈若松只是坦然迎着他的目光,眼底清明一片,毫无涟漪。
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疏离的客气,直接斩断了这场言语**:“若松谢过会长厚爱。只是我没做过等着英雄‘救风尘’的美梦,会长的‘有趣’,若松怕是消受不起。我只走我的独木桥,不敢劳烦会长费心。”
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形的界碑。
楼妄言挑了挑眉,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脆生生的,像檐角冰棱落地,却没什么温度:“若松姑娘说得是,是我多嘴了。”他重新靠回软榻,阖上眼,语气恢复了先前的慵懒,“罢了,弹琴吧。今日听首清静些的,别被外头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扰了兴致。”
沈若松指尖落在琴弦上,冰凉的丝弦硌着指腹。她知道,那弦音里裹着的,是这人藏不住的算计与张扬。
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此后,沈若松依旧演着那副少女情怀。沈云送来新写的诗笺,她会捏着纸角红了脸颊,指尖轻轻摩挲墨迹,仿佛那墨迹里藏着滚烫的情意;他从城外采来带露的野花,她便寻个青瓷瓶插了,摆在窗台最显眼处,阳光落在花瓣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至宝。
某天,她又一次将自己的月钱和赏赐尽数交予沈云,指尖递过钱袋时,还带着几分羞涩的叮嘱:“云郎,这些你拿去好好打点,切莫委屈了自己。”
沈云接过钱袋,触手沉甸甸的,脸上堆着感激的笑,连声道谢,眼里却藏不住贪婪的光。
待沈云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清沐坊早已座无虚席,沈若松去换了身素雅的月白裙子,裙角绣着几枝淡粉的桃花,抱着琵琶登台,对满堂宾客盈盈一笑,声音脆得像初春的黄鹂:“今日天气甚好,若松心中忽有所感,特弹一曲新改的《子夜歌》,博君一笑。”
此时,沈云早已走出清沐坊的大门,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哦?是为哪位俏郎君改的?”台下立刻有人调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暧昧,引得满堂哄笑,谁都道这清沐坊的若松姑娘定是动了芳心的。
沈若松眼波流转,并未作答,只是将指尖落在琴弦上。
琴弦轻颤,流水般的乐声漫开来,时而低回婉转,时而清脆明快,像山涧的溪水淌过青石。
可当唱词从她唇间溢出时,在场的宾客,尤其是那些亲眼见过陆云与沈若松浓情蜜意的常客,脸上的笑意都一点点僵住,像被泼了盆冷水。
“闻君倾心意,故来相决绝。痴心赠君去,从此两无踪。昨日堂前燕,今朝陌路人……”
歌词明面上是痴女怨怼薄情郎,带着几分小儿女的娇嗔,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含着无尽的委屈。
可细听下去,那“赠君去”三字被她唱得缠绵悱恻,舌尖轻轻一卷,究竟是“赠君”还是“赠金”,却又含糊不清,引人遐想。
而那句“从此两无踪”,更是透着一股人财两空的凄凉,听得人心头发紧。
周围的宾客起初只觉曲调悦耳,跟着节奏轻轻点头,听着听着,也渐渐从歌词里品出些别的意味,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漫起来,一波盖过一波。
“这唱的……莫不是陆公子吧?”有人压低了声音,目光扫过沈若松,带着几分探究。
“嘘!小声点!我瞧着像,前儿个我还见沈姑娘把新得的赏钱都给了他呢!”另一人连忙接话,语气里满是笃定。
“哎,这陆公子瞧着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的,怎会做这等事?怕不是有什么误会?”也有人觉得难以置信,摇着头说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乐坊女子,本就身世可怜,若真被这般欺骗,可就太惨了……”更有人露出同情的神色,望向沈若松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怜悯。
一道道探究、同情、鄙夷的目光,无形中汇成了一张网,虽然沈云不在场,但这张网已经为他悄然织下,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将他牢牢困住。这正是沈若松打响的第一枪——她要用舆论,先将沈云那身“翩翩君子”的皮,撕开一道裂缝!
二楼雅间,楼妄言斜倚栏杆,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琉璃盏,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划出浅淡的弧光,映着他眼底的笑意。
他并未去看台下那些窃窃私语的宾客,目光始终落在台上的沈若松身上,看着她垂眸吟唱时,眼睫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忽然低笑出声,尾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勾人:“有趣,太有趣了——”
他侧头对方雁行扬了扬下巴,眼里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某人啊,被人这般绵里藏针地刺着,偏生还蒙在鼓里,啧,这戏倒是越来越好看了。”
“不过是个乐伎~楼会长慎言~”方雁行抱臂立于一侧,促狭一笑,故意拖长了语调,模仿着某人前不久刚说过的话,眼底却也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色,“给自己嘴积点德吧,免得回头被人家记恨。”
楼妄言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指尖在琉璃盏上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响声。目光转回台上,沈若松正垂眸谢礼,嘴角噙着浅浅的笑,侧脸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柔和,想一块温润柔和的玉。
可他却从那温顺的模样里,看出了几分藏不住的利爪,锋利得能划破一切伪装。
他眼底的玩味更浓了,像在打量一件极合心意的玩物,指尖摩挲着琉璃盏的边缘,低声道:“好利的爪子啊~”
方雁行闻言一整恶寒,独自挪远了些。
夜深人静,沈若松独坐床榻,指尖在被褥上轻轻划着,复盘着白日里那场《子夜歌》的布局。
舆论的网已悄然撒下,只是离真正收网,还差点气候。
忽然,窗户被轻轻叩响,三短一长,带着某种约定好的暗号。她警觉回头,只见楼妄言的身影如鬼魅般蹲在窗檐上,手里晃悠着一卷泛黄的纸张。月光勾勒出他半敞的领口,锁骨在阴影里若隐若现,那画面活色生香,偏又透着致命的危险。
他翻身跃入房中,玄色衣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落地时竟悄无声息,仿佛一片被风卷进来的影子。
“楼会长深夜造访,”沈若松缓缓起身,裙摆扫过床沿带起细碎的声响,她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的悸动,语气平静如镜,“就不怕被人撞见,毁了若松这点薄名?”
“你的清誉,不是早就被你亲手拿去当诱饵了么?”楼妄言将纸卷拍在桌上,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坐下,指尖敲了敲桌面,狭长的凤眸里带着几分戏谑,“今日这出戏,唱得不错。只是光毁他名声,可不够。我查到些有趣的东西,迫不及待就来寻你了。”
他顿了顿,抬下巴示意那纸卷。
沈若松走过去铺开,墨迹未干的字迹落在眼底,她逐行细看,指尖渐渐收紧。楼妄言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飘过来:“你那好‘兄长’,三年前乡试时,买通了主考官的家仆,窃得了考题。他如今在周侍郎府上能得重用,靠的就是这份拿得出手的‘投名状’。”
楼妄言原以为会见到她震惊的神色,却不料沈若松神情淡淡,只抬眼看向他:“楼会长若是一直拿些我自己也能查到的东西,那你我之间的合作,我可就要可要再细细考量一番了。”
“姑娘这话说的就叫人伤心了。”楼妄言绕到她身后,以一个暧昧至极的姿势俯身,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廓上,指尖点了点信末一行字,“我竟不知姑娘何时有了自己的手段?”
沈若松充耳不闻这狎昵的调戏,也不搭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一眼,便瞳孔骤缩——纸上赫然写着:沈云近日出入天涯赌坊,重新接触了三年前助他买考题的人,似要故技重施。
她猛地抬头看向楼妄言,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若这情报属实,沈云便是自寻死路。
“你是不是在想,有了这个,就能将他一击毙命?”楼妄言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声音懒洋洋的,却一针见血,“太天真。周侍郎不会让他出事,否则就是引火烧身,把自己也卷进去。你现在把这东西拿出去,只会打草惊蛇,让你自己先成了刀下鬼。”
沈若松沉默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官场盘根错节,沈云不过是枚棋子,没到成弃子的时候,总会有人保他。
楼妄言看着她眼底翻涌的恨意与不甘,心里那份玩味又多了几分。可转念想起白日里她对沈云那副“情深意切”的模样,又莫名有些不快。
他缓步走到沈若松面前,缓缓俯身。
两人距离极近,近到沈若松能看清他长睫上沾着的细微绒毛,也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冷香混着淡淡酒气。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他的声音低沉而暧昧,带着钩子:“我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宝贝。若松姑娘要不要看看?”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沈若松浑身一僵,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像被火炭烫过。
她强作镇定,默不作声地后退半步拉开身位,偏过头去避开那勾人的目光:“会长说笑了,您的宝贝我怎么会想看?”
“是么?”楼妄言轻笑一声,直勾勾盯着她躲闪的眼眸,像只要干坏事的猫,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这宝贝可是好东西呢?你当真不看?”
沈若松一退再退,后背忽然撞到房间的小机,没留神脚下一绊,便跌坐在了上边。冰凉的木面透过薄薄的裙料传来凉意,她顿时脸上羞红一片,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不看,我不看,你拿远点!”
“哎哟哟,瞧瞧,这便生气了——”楼妄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得艳色逼人,眼底却藏着一丝得逞的得意,“气性真大啊,若松姑娘。”
沈若松心脏狂跳不止,像要撞破胸膛。
她深吸一口气,立刻正了神色撇清关系:“您多虑了。若松与您只是交易,绝无他想。”
“交易?”楼妄言直起身子,从怀中取出一支通体温润的累珠簪。那簪子由细小的米珠串联而成,穿成的图案恰巧是月照孤松,枝叶交错间透着精巧,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
他抬手,将发簪轻轻别在沈若松耳后。
指尖无意擦过她灼热的耳垂,那触感像电流般窜过,惊得沈若松猛地向后一撤。那支松松挂着的簪子便应声而落,掉在裙摆上,孤零零的,倒显得有几分可怜。
“我又不是吃人的恶鬼,姑娘这般就叫我伤心了。”楼妄言语气带上几分委屈,眼尾微微下垂,若是不知情的,还真会把沈若松当成薄情寡义之人。
沈若松却不接他的话,只是捏起那温润的簪子,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米珠,眼底满是不解。
“你那‘好姐姐’放心不下你,特地托我带给你的。”楼妄言眼神恢复了惯有的精明,不再矫揉造作地捉弄人,语气平淡地解释道:“这簪子是燕通钱庄的信物,你若是手头紧了,大可以凭这簪子去钱庄拿钱。”
沈若松心下了然,指尖捏着那支簪子,明白了方雁行的用意。
楼妄言把该交代的事情说完,也捉弄够了人,转身便重新翻窗离去,动作轻得像阵烟。沈若松仍旧呆坐在小机上,手里捏着那支累珠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簪身,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烛火在她圆润的杏眼里跳跃,映出几分看不清的情绪,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面,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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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松与陆云之间的那点暧昧,自然瞒不过林清穆。
一个多月后的午后,林清穆将沈若松叫到自己房里。
她指尖捻着盏微烫的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眉眼,看似随意地问:“你与那个叫陆云的书生,走得很近?”
沈若松闻言,脸颊腾地泛起绯红,臻首微垂,眼睫像受惊的蝶翼般轻颤,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羞赧与期盼,轻轻点了点头:“他……待我极好。”
林清穆望着她眼里跳动的那点光,像极了当年那个傻气的影子,心里冷笑一声,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只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有些教训,旁人说得再多也是无用,非得自己亲尝过那锥心刺骨的滋味,才能明白。
沈若松走后,林清穆在房里独坐了许久。窗外日光斜斜地铺进来,忽的,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脸色猛地一变,手臂一挥,将桌上的茶具悉数扫落在地。“哐当”一声脆响,尖锐刺耳。可这还不够,她又推倒了案几上的盆栽,泥土混着碎瓷溅了一地。
守在门外的侍女闻声而入,大惊失色:“坊主……可是若松姑娘惹您不快?”
“滚出去!”林清穆打断她的话,胸膛剧烈起伏。她沿着案几缓缓滑倒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头,压抑的啜泣从喉咙里溢出,带着淬毒般的恨意:“果然是谁养的,就像谁……蠢货,都是无可救药的蠢货……”
沈若松眼里那点“觅得良人”的光,像一根毒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溃烂了十几年的旧伤口,痛得她再无法维持平日清雅绝尘的伪装。
可哭着哭着,她忽然顿住了。
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一些被忽略的细节猛地浮现——沈若松虽将大半赏钱都给了那书生,可她自己的日常用度,依旧精致得很,甚至前几日还托人从外面买了张价格不菲的新琴。
这哪里像个为情郎掏空家底的痴情女子!
林清穆霍然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闪过一丝清明,她哑着嗓子对侍女道:“去,把账本取来!”
侍女快步取来账册。林清穆指尖微颤地翻开,最终停在了记录沈若松月钱往来的明细处。当看清那一行行清晰的支取记录和余额时,她先是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又轻又涩,像碎瓷片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
她捏着账本的一角,笑得肩膀微微发颤,眼泪却比方才流得更凶,一颗颗砸在账本上,晕开小小的墨迹。
“好啊……好啊……”她嘴里反复念着,像在感叹,又像在宣泄,“我还道……你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孩子……哈哈哈,养得好啊,养得好——”
那笑声里,有释然,有荒谬,但更多的,是替九泉之下的林月华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慰。
这孩子,终究与她不同。
不久后,沈云面带愁容地寻到沈若松,眉宇间拧着化不开的郁结:“若松,科考在即,可……家中母亲突生恶疾,我实在走投无路……”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开口。先前几次,数额一次比一次大,沈若松都未曾犹豫。
可这次,他报出的数目,几乎是她这几个月来明面上所有的收入。
沈云垂着眼,脸上写满真诚的窘迫。沈若松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焦急与心疼。
“云郎,你怎不早说!”她急切地在房中踱步,最终像是下定决心,从妆匣最深处取出一支通体温润的累珠簪。那簪子米珠穿花,流光溢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我身边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银。”她眼眶泛红,满眼信任与爱意地将累珠簪塞进他手中,“这支簪子是我最珍视之物,你拿着它去燕通钱庄,他们自会把钱给你。这是我们未来的希望,你千万小心。”
沈云接过累珠簪,感动得热泪盈眶,猛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若松,此生我绝不负你!金榜题名之日,便是我八抬大轿迎你过门之时!”
他转身离去时,满心都是即将到手的钱财,未曾留意,身后那张深情的脸,正一寸寸冷下来,宛如冰封。
不出所料,拿到钱的第二天,沈云便人间蒸发。
起初,沈若松日日去他们约定的老地方等候,倚着门框,脸上满是焦急与失落。坊里的姐妹都劝她想开些,她也只是红着眼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直到一周后,她再也“忍不住”,差小厮去沈云留下的住处查看。
小厮带回来的消息只有四个字:人去楼空。
那一刻,沈若松当着众人的面,身子猛地一晃,面色惨白如纸,直直跌坐在地。她张了张嘴,唯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那副心碎欲绝的模样,闻者伤心,见者垂泪。
当晚,她回到房中,遣退所有侍女。
房内孤灯如豆,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泪痕未干、楚楚可怜的自己,嘴角,缓缓扬起。
那是近两个月来,她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终于,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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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
沈云紧攥那支珠簪,步履匆匆赶往燕通钱庄,衣摆被风掀起,内里藏不住的急切与贪婪倾泻而出,仿佛要将这片刻风光死死攥在掌心。
钱庄掌柜验过簪上“月照孤松”的纹样,见是确凿信物,便依规矩取了一大笔银钱。沈云接过沉甸甸的银票,指尖在取款凭证上悬了悬,随即龙飞凤舞签下“陆云”二字,笔锋里带着几分急于摆脱什么的潦草,仿佛这化名能替他遮去满身污秽。
走出钱庄时,他下意识回头望了眼清沐坊的方向。方才在沈若松面前那副含情脉脉的皮囊,此刻像被狂风撕碎的纸人,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无尽的鄙夷与嘲弄从眼底淌出,几乎要凝成冰棱。
“妓女,永远都是妓女。”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砸在青石板上,瞬间被风卷走。
那声音压得极低,却淬着毒,“给点甜头就晕头转向,也配做攀龙附凤的白日梦?蠢死了!”
他想起黔地那个同样出身卑贱的母亲,想起她哭哭啼啼拉着自己衣袖的模样,又想到了那个干瘦像是个猴子的义妹,心中便一阵烦恶。
这些女人,就像阴沟里的烂泥,一旦沾上就甩不掉,愚蠢又贪婪,只配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当年的柳氏是这样,如今的沈若松,也该是这样。
沈云捏紧袖中的银票,纸张边缘硌得掌心发疼,眼底却腾起一片杀机,像暗夜里骤然亮起的刀光。这笔钱,足够他买通几个亡命之徒了。
沈若松知道的太多——那些他随口编造的家世,那些用来哄骗她的谎话,留着终究是祸患。
必须像三年前处理那个叫柳氏的妓女一样,找个法子,让她……永远闭嘴。
沈云转身汇入人流,背影在夕阳下拉得细长,像条急于钻进阴沟的蛇。却不知自己每一步都踩在别人早已画好的格子里:那张亲笔画押的取款凭证,此刻正被钱庄掌柜仔细折好,放进贴着“燕”字火漆的木盒里妥善保管。
它在静静等待,等待与科举舞弊的证据相遇,成为将他拖进地狱的呈堂证供。
而那支累珠簪,早已完成使命,重新回到了沈若松的妆匣,映着烛火,泛着亮光,像一只看透一切的眼。
文中带*的诗句第一处出自汉曹植《洛神赋》
第二处出自汉卓文君《白头吟》,前两句是化用了原文“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二改致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曲含双意刺薄幸,计布全盘诱恶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