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摩擦(七)

离藏书阁最近的卧室内站满了人,翠色纱帐高高挽起,沈清和沈河睡得直挺挺的,满头大汗不止,好像要化成一个水人。他们牙关僵硬紧闭,即使被捏住下颚也撬不开,三个大夫在旁团团转,研究着怎么把水给他们喂进去。

向晚红着眼眶,不住地向沈祁道歉。抖开帕子在眼角一摁,衣袖滑下一小截,恰恰将手臂上的刺伤露了出来。

“因为沈公子搬出了毫光将军的灵兽,小女子没见过那种咒术,一害怕就下手重了些……”

委屈的眼神,一声声儿的啜泣,倒让沈祁不好多说什么了。

那璇玑是什么灵兽他还能不知道吗!那是唯一一头赤瞳双尾的狻猊,灵力属于光系,头上的每一根鬃毛都由自然之光凝化而成,如同夏日天空中那一轮耀眼的白日,周身十里之内,恶兽凶灵莫敢近,毒虫害鸟通飞绝。

沈祈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反而宽慰向晚,道那兄弟二人中的蒙汗药不难解,睡个三天两夜就能自然醒;若要再快一点,就泼几盆凉水下去。

讲到这里,话音微妙地一顿。他鼓着眼睛看了弟弟们好一会儿,心里敲小鼓:那花向晚估计是用了吃奶的劲儿挥扇,因为正对着藏书阁的那棵富贵树直接秃了半边;狂风消散后,冲到现场抬人的侍者还晕了一地。

对于沈家的后辈,花镜也意思意思探望过一次,表达了“小孩子打架大人不要插手”的意思,然后把华英和元不惜叫去书房。

花无垠脚底一抹油,也跟了进去。

听完元不惜汇报,花镜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同时扫了一眼想要说话的花无垠,把他逼退:“今日之事……”

华英将沈祁赠的匣子默默奉上。

花镜忽然觉得什么毛病都没了,这么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下属,老实巴交的根本不会藏什么,就是给她一座金山,也干不出跟人跑了的事。

元不惜一板一眼的劝慰无垠:“公子稍安,城主大人深谋远虑,必定知道秦霜之所以针对华英大人,是看重她的能力,同时也忌惮她对沧阳的忠诚。沈家处心积虑拉拢我们的高阶术师,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城主大人又岂会让他们得逞?”

华英继续盯着脚底,花无垠听得怔了怔,花镜冷哼道:\"你不必正话反说,本城主没你们想的那么糊涂。\"又向华英摆摆手,“东西是送给你的,你就不要辜负他的好意,留着进阶吧。”

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花镜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你们兄妹三个,去藏书阁是做什么?罢了,把小晚叫过来,我有事要与你们说。”

花无垠只道重开秘洞是一步险棋,又要与他父亲磨上好一阵,不料这回花镜倒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意见迅速地达成了一致。

花镜看着他道:“你不错,那几个长老谁不想重开秘洞?但他们连提都不提,只有你敢付诸实践。”

花无垠一脸笑嘻嘻,看来今天的事都被看穿了,但他一点也不慌。

“希望你一如既往地心思缜密,也不负少年人的锐气。”

末了,花镜大手一挥,将乌金扇派给向晚使用,把个小丫头哄得眉开眼笑。临走前特地交代华英:“他们几个涉世未深,而江湖险恶,纵有含雪楼相助,也总有不妥帖的时候。此事还得你多费心,照拂他们一二。”

这些话出自沧阳城主之口,可见他对华英是十分重视和客气的。

华英领命,众人各自归去。向晚抱着扇子根本舍不得撒手,因放在灯下细看。

扇面有双层,带着一个精巧的机关,向晚已经试过将蒙汗药放入其中,必要时机关一开,扇子一舞,放倒几个成年人不在话下。

乌黑的扇柄上刻着一幅图画,画面清晰完整,描绘的是一头出没于汪洋大海的怪兽。

那怪兽的长相很诡异,鸟头、鸟翼、鱼尾,上半身探出海面,作引吭高歌状,却在飘逸舒放的刻法下,显得美丽而高贵。

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眼熟。她摩挲着五指宽的怪兽花纹,忽然发现兽眼竟是一个小小的按钮,用力按下去,鸟喙张开,吐出一卷泛黄的纸来。

向晚大奇,拾起来一看,发现了“天相”和“伏印”两种咒术的精要,远比现存典籍记载的要详细。

天相和伏印,对各类咒术分别具有助益和限制的效果。向晚恍然大悟,怪不得花婉君大人能凭借此扇同赤乌立约,这两种咒术的存在,确实能让靠灵力立足的赤乌产生一些顾忌。

一阵夹着湿气的凉风吹进屋子,桌上的蜡烛灭了,剩下一股焦烟味。

向晚起身关窗,却见窗口的老枫树下似乎站着一个人影。月光从树的背面照过来,她迟疑了一瞬,重新将蜡烛点上:“谁在那儿?”

那人影显然没想到她会看外面,仓促地退了两步,好像要走。

但向晚知道他并没有走掉,只是藏到了树干后面,还露出一截灰色的衣裳。

向晚依旧撑着窗台,没有动。

时间仿佛静止。

那人从树后慢慢伸出头,只看到画栋灯窗,当中圈着一个丽影,轮廓朦胧而静谧。过了一会儿,他终究是走了出来。

向晚愣了愣:“沈清?你醒了么?”又向四周一看,“快下雨了,你还站在外面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阵小雨滴滴答答打在树叶上,转眼就变成沙拉拉的暴响,整个世界被腾起的白色水雾弥漫。

狂风卷过,树影在这疯狂的乐章下摇晃急颤,宛若妖魔。

冰凉的雨丝飘过脸颊,花向晚才如梦初醒,“哐当”一声关上窗。

沈清:“……”

几秒钟之后——或许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犹豫——那扇雕花窗又被人一把拉开,少女的声音隔着不断冲刷的雨幕传出来,十分缥缈:“你进来不?”

沈清先是一惊,随即道:“我就不进去了,会弄湿屋子。你快回去擦,小心着凉。”

向晚“啧”了一声,扯下桌布撑在头顶,麻利儿往下一跳,落地时身子微微一沉,倏然冲到他面前。

一片阴影罩住了头顶,隔绝雨势。沈清怔怔地望着身边之人,觉得这块桌布不大像桌布,而是为他们撑起一方小天地的仙器。雨水也不再是雨水,而是能把他的心浸得软软的老陈醋。

“磨磨唧唧什么!再不快点就自己淋着!”

“哦,哦!”沈清连忙把桌布接过,重心轻悄悄地往她那边偏了一些。

两个人一溜小跑,等翻进屋里桌布已经透湿,不得不揉成一团丢到角落。向晚被沈清高大的身躯护着,只有裙摆和袖口沾湿了,沈清站立之处却很快汇成涓涓溪流,堆成一个小水泊。

“稍等,我让人取毛巾和一套干净衣服来。”向晚说,“是我哥穿过的,你先将就一下。”

“好的,多谢姑娘。”他拘谨地站在窗旁,打量着属于少女的舒适空间。

一炷香后,二人各自换了衣裳,沈清再次回来道谢。

花向晚穿上一件樱粉色散花裙,挽发薄胭,摆手的动作却很大气:“小事一桩。待会从仓库拿一点莫测果回去,驱寒镇邪,包治百病,就是口感奇特了些,你可能吃不习惯。”

“有多奇特?”见她说那句话时眉尖微挑,意味不明,沈清不由追问。

“时而酸,时而苦,时而甜。”

沈清便也笑了:“沧阳的药理真是博大精深。”

他盯着向晚的面容开始愣神,那笑意虽只在嘴角停留了一瞬,却化作眼底柔和的星光,暖到溺人。

橙色的灯火下,气氛逐渐升温,烛焰在身旁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向晚:“你……”

沈清:“你……”

两个人同时收声,她看到沈清的眸中慢慢被唤起了什么,似欣喜,似希冀,闪耀着异常美丽的光彩。

一句话硬生生地转换了三口气:“你看我——我桌上这盆花——是不是很不错?”

她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刮子——你个白痴到底在说什么?

瞥见她抽搐的嘴角,沈清忍笑忍得很艰难,好一会儿方点点头:“亭亭玉立。”

“既然你喜欢,就送你了!”向晚大度地说。

“那……那就多谢姑娘。”他看着怀里忽然多出来的一盆花,表情无奈。

“沈公子今日为何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想问问姑娘的伤势,并为今日的冒犯向姑娘道歉,又不知如何开口。”沈清心虚地摸摸鼻子,避开目光。叹了口气,又道,“方才在窗外犹豫良久,一直在想,怎样才能让姑娘消气。”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向晚挑着眉毛,不怀好意,“口头道歉是没有用的,要夜里做噩梦,心想事不成,麻筋撞到桌子角,修行卡在最后一关等等才是最有诚意的道歉。”

“这样你就不生气了吗?”沈清挺困惑挺为难的。

“不知道呀,等你倒了霉我们再聊?”

一阵甬长的沉默,沈清看上去还是没有明白。

“姑娘知道,城与城之间的关系,向来不可单纯地用友好或敌对来概括,我们的立场注定了不会总是一样。”沈清缓缓道,“但我真心不想与姑娘成为敌人,不如姑娘再扇我一扇子,或者让花二公子再扇我一扇子也行,除此之外,我委实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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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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