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百里沟(十一)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一回晴雨阁,公孙襄来不及歇息,就要去找同伴理出个头绪来。毕竟如今的天浪城八仙过海,鱼龙混杂,任何细节都可能与失踪的钥匙有关。

刚迈过大门,花向晚背着把大扇子迎面而来,见到她时愣了愣,随后,唇畔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从袖中拿出一只玉瓶子:“这瓶疗伤的药,烦请姑娘带给苻辛夷。”

公孙襄伸手握住,指间一片温厚暖和,光滑质重,让人忍不住想用指腹反复摩挲。她毕竟是识货的,不由讶道,“月辉暖玉做的瓶子,普天之下也难找得出第二瓶了,姑娘竟用它来装药?”

“药是昨晚现配的,一时也找不到趁手的容器。”花向晚素来觉得东西就是要用的,没有把好东西供起来,却让人觉得不方便的道理,遂摆摆手,“就这样吧,用完以后让苻辛夷亲自来还我!”

碧蓝色衣裳在风中飘动,如同清新的风铃草,杏眼中微波明明,一句“夜间赶制”说得轻飘飘的,尾音拖得那么疏懒,之后又点名苻辛夷——活像一只娇蛮又霸道的猫儿,让公孙襄惊讶之余又忍俊不禁:“我会传达到的。”

花向晚眼神扫过跟在她后面的姬源,似笑非笑。姬源装没看到,眼观鼻鼻观心地路过。

公孙襄回去的时候晴朗还没起床,师兄弟两个在晨练,俗称斗殴,满院子叮铃哐啷的噪音,也就是这位泰山长老还睡得下去。

见她来了,林恢收起剑,去叫他师父的门。敲了有一炷香时间,晴朗不耐烦地哼哼两声,用枕头捂住脑袋,又睡了。

……

苻辛夷看不下去,上前拍门:“师父!师父!你再不起来,往后的清蒸饺子红烧鱼,糖醋排骨板栗鸡,河虾甲鱼梅子酒,烧饼拉面桂花糕,通!通!都!没!收!了!!!”

咕咚!林恢和公孙襄吞着口水侧目而视,大清早的报什么菜单!

然而这一招还真管用,屋里终于传出一连串惊颤颤的声音,可以想象某人“垂死病中惊坐起,大呼给我留一点”。

三小将以为她要动身了,就乖乖地在外面等着。结果又一盏茶时间过去,居然悄无声息,像断片了似的。

苻辛夷忍无可忍,绕道窗户边,一撑窗台,翻了进去。

“喂!”公孙襄伸出一只手悬在半空中,欲言又止。

“算了。”林恢挺无奈地说,“太温柔的方法是叫不醒她的。”

公孙襄挠挠头:“我记得贵派有朝会,鸡鸣之前就要起床。”

她作为长老自然要往上首坐,那么多人看着,不好迟到吧……

林恢风度翩翩地微笑:“只需一顶宽檐帽遮住面容,再将椅背垫得松软一些。”

……

这晴朗众目睽睽之下都留了些什么形象!

“你还能再懒一点吗?”屋内同样爆发出苻辛夷难以置信的声音。

看他们大概还有一会儿,公孙襄服气地搬来个小马扎,在阴凉的屋檐下坐着等。

晴朗将被子卷成细细长长的一条麻花卷,往床铺里面一推:“能。你刚刚是翻窗户进来的吧?出去,把窗台擦干净,再敲门进来!”

“哦。”

苻辛夷转身出来,没两秒钟,门闩“嘎嗒”一声从里面扣上了,窗户也锁死了。他胸口一闷,扑在门板上边敲边嚎:“开门啊,开门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醒着!人都到门口了还折回去,你有本事搭门闩,你有本事开门啊!”

“冷静点老幺!”林恢在后面拍他的肩,“她不可能下床锁门的,是咒术。”

苻辛夷吸一口气,青筋在额头上鼓动狂跳,忽见公孙襄向他眨眨眼,朝院门口客气地敛衽:“莫大公子昨夜可安?”

啊?他往后面一望——没人啊?大白天的撞鬼?

谁知她话音刚落,那两扇闭得死紧、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的门豁然洞开,晴朗身着露白云衫,迎风而立,袍袖飘飘,如清清之水映出月貌,又如瑶池青莲不染尘埃。

公孙襄:“……不好意思,刚刚看错了。”

你行!林恢和苻辛夷侧目而视。

封闭的房间里,四个人围着桌子各坐一端,公孙襄先将昨日的所见所闻细细道来。

林恢问:“花无垠为何有百里沟的地图?”

“他有位友人曾居于此处,好像叫华英。”公孙襄向来豪爽活泼,既见花家人愿意帮忙,一路上也聊了许多。

比如这位华英姑娘,正是含雪楼的楼主。

林恢听过她的大名,也知道这个名字在每个天浪人心中留下了重重一笔——她从天浪城带走了莫非,从那以后,莫非不再以“天浪城城主之子”自居,只言“沧阳城含雪楼的左使”。

那时莫非和莫唯的矛盾已经无可调和,而莫老城主是个偏心眼的,处处袒护着小儿子莫唯。

莫非深陷排挤和阴谋,便毫不手软地反击,笑面鬼的名号越来越响,城主也越来越忌讳他,唯有城民对他的褒赞却远过于贬损。因为他作为“城主的儿子”时,对城民真的很好,在大家心中还是一位有见识、有才能、有自信的少年。是华英的到来,让天浪人感觉到,他和这座城的干系,是切切实实要斩断了。意识到这一点时,天浪人虽然不甘,却莫名其妙地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也许潜意识里,他们还是不忍心看他在此间挣扎。

和父亲兄弟做对手毕竟不是光彩的经历。

他可以赢,但也会因此而声名狼藉。

林恢见过华英一次,只是当时他处在半晕半醒之间,只依稀记得青灰色帷帽将她的真颜掩盖,以及那有些生硬却焦急的两个字:“起来!”

“他们昨夜和淘沙阁打了一场,抓到了黄亦山。”公孙襄继续说。

线索在黄亦山处就断了,看来得设法见他一面。

林恢请缨:“弟子愿去和沧阳方交涉。”

苻辛夷坐不住,连忙道“我也要去”,晴朗瞪他一眼:“你去也行,到了那边少说话,不许带那把吓人的剑。”

“啧,啰嗦。”

秦霜和沧阳一直以来就有些不对盘,也不仅仅是因为华松派这次作孽,弄丢了人家的钥匙。

两座城是共着一条山脉的近邻,又同属四大城之一。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两者之间为了一时意气,难免会有磕磕碰碰之处,导致底下的人见了面也很尴尬。

所以晴朗不放心,阿苻这匹脱缰的野马要是没收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苻辛夷掷地有声地放言:“我也是很能干的!绝对不会输给那个谁!”

“你能干?”林恢一挑眉,“那你怎么次次都在花向晚手上吃亏?”

晴朗深以为然地点头。

公孙襄:“……”

人家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么,求你们别挑事儿。

“若苻师弟认真起来,就能斗过向晚姑娘了。”公孙襄替他说话。

林恢温文尔雅一笑:“可智力上的差距是难以抹平的。”

公孙襄抢在其他人开口之前猛地一回头,兴奋地说:“你看,师兄说你比向晚聪明多了!”

苻辛夷:“……”

林恢:“……”

晴朗:“……”

公孙襄不管扑面而来的尴尬,目光炯炯,坚定不移,充满了信任和鼓励。

眼珠子都挤酸了,我容易么我?

“行了你们两个,完成任务早点回来!”晴朗放下茶杯,顺手在苻辛夷的脑袋瓜子上捋了一把,手感真好,“公孙姑娘请自便,我要去拜会一位故人。”

“师父的故人?”

两个徒弟都很好奇,晴朗在他们的映像里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的长老总有这个门那个宫的友人前来拜访,再不济,互相之间也会来往走动,独他们这一脉,是整个华松派最清净的。但凡有不得不去的应酬,四五就会特意派个小弟子前来敲门。

晴朗僵着面皮道:“趁故人都在此地,为师正好一一拜访。”

“这合适吗?”林恢不由有些担心,人家跑到天浪都是要办“正”事儿的,这是赶上门去撕他们的脸呢。

且在这个时候拜访,即便她无心窥探情报,也会被解读出其他意思。

“有什么不合适的?去去去,别妨碍为师发挥!”晴朗挥手赶人,目光里竟然有些小雀跃。

林恢支支吾吾地看了她一眼,仍旧不放心,却没有办法。

同华松派在晴雨阁白吃白住不同,花家人包下了整座东方客栈。

还不到用早饭的时间,大堂里燃着一盏油灯,微弱的火苗摇晃得很厉害,就快要熄灭,店小二却懒得去管,靠在门口打呵欠,顺手把刚嗑完的瓜子壳儿扔出去。

商贩早已排排坐,严阵以待,这个点儿,看重生活质量的人都要出来抢鲜货了。

太阳越升越高,原本阴凉的地方也就不好站了,店小二正要进去烧水,忽见两个武者装扮的人朝这边走来,一个着深蓝罩袍,容止端严,逸俊磊落,另一个则穿着浅褐色衣裳,挺拔精劲,朝气蓬勃。他不由站直了身子,抬头检查那面“不接客”的牌子挂歪了没有。

事实是没有。那面古色古香的金红色牌牌儿在阳光下分外扎眼,可二人却是看也不看,径直跨入门内。

店小二追进去提醒:“二位,小店被人包场了,今儿不做生意。”

“叨扰了,我们就在此处等候那位公子。”那个蓝衣人点点头,声音清寒,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风雅,如同夜空中漫漫洒下的月光,带着柔煦的凉意。

这可真让人喜欢。

小二连忙给他们上茶,一张脸笑得像花儿似的。

不多时,一个侍者模样的人从二楼下来,让把早点送到房间里,并强调“要一碗清粥”。

林恢上前求见花二公子,请他通传。那侍者弯腰一礼,不卑不亢:“二公子身体抱恙,此时不宜见客,不知公子有何要事,可否让小人可代为转告?”

“身体抱恙?怎会这样,可有延医治疗?”

“已经熬制了汤药,用过早饭便可服下,有劳公子挂心。”

林恢拱了拱手:“如此,请二公子安心养病,我们改日再……”

“花向晚!”一声叫喊打断了他的话,苻辛夷朝着二楼的走廊招手,那侍者也是一怔,连忙回过身去行礼。

花向晚摆摆手,让侍者退下,一面缓步走下了台阶:“你们怎么在这儿?”

过道尽头的上房内,一面屏风隔开了内外室,内间帘帐低垂,光线蒙昧。花无垠轻轻咳了几声,纤瘦的手好不容易从过长的袖筒中钻出来,摸了摸落雷兽的脑袋。

他有一双又大又清澈的杏眼,只要染上一丝丝笑影,就明暖得如四月里的阳光。即使被它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瞧,也不会有多少人生出警惕之心。

“旧地重游,可生了些许感触?”除却咳嗽后的沙哑,这声音正如其人,也是和煦动听的。

身旁之人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莫非今次在天浪城停留这么久,也是算过了时间,想多见见你。”花无垠道。

“你的灵力流窜得太快,近来还是不要用了。”那人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站在屏风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华英,找钥匙的事我们会努力。”花无垠叹了口气,大眼睛上面的眉毛拧了拧,“你还是四处逛逛,找找失去七情的原因吧。带上莫非和无澜,一路留心,若是不耐烦与人打交道,便不用勉强,让他们上。遇到不顺眼的人,就下手轻一点,至少给人留口气儿——当然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

“啰嗦。”

“什么?”花无垠难以置信地呆了呆,对方报以冷漠的一瞥,倒是真真切切地引出了他的笑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换作以往,你是一个字都不愿多说的。”

华英摇了摇头:“我先走了。”

“诶,你等等——!”

话尤未尽,眼前青罗一闪,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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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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