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百里沟(十)

月明星稀,兵戈声吞噬了山野,一群鸟雀乌泱泱地扑向天际,如同十万天兵紧急地腾云驾雾,要去找那孙猴子的麻烦了。

花无垠说打就打,委实是个不客气的人,含雪楼和淘沙阁像两股汹涌浪潮,霎时碰撞,随后冲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难解难分。

灵犀一只手按在黄亦山的肩头,目光穿过撕杀的人群,与对方主帅花无垠遥相对视。她这次巡山带了不少人,花家只有区区一队术师前来挑衅,原本是不足为虑的,然而花家似一柄尖刀,将淘沙阁的防御迅速击散,又织成一个大阵,中有八门,将人兜住,整体便不断地旋转,时而逆时针,时而顺时针,她在局外亦看不清变幻的契机,而淘沙阁被他们卷着走,六十个人不知不觉就困在阵中,无法抽出一兵一卒来。

如果她没看错,这是含雪楼主华英所创的“戊”阵……

没错,那位楼主向来简单粗暴,从不来虚的,于兵阵上的贡献奇多,都用“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命名。

但是……灵犀眯眼瞧了一会儿,忽然曲起拇指,嘹亮的哨音划破黑夜,直透云宵,一呼三转,宛若长啸。仿佛应和着她,树影纷纷中,一阵悠扬的乐声传出来。

琴瑟琵琶相对响,竽笛笙箫声相和,如同海纳百川,从容而旷远,又如风过长林,萦回清癯,高山明月,同歌同醉,那些杀戮血沥之气亦被冲洗飘远了。

淘沙阁有四个护法,千钧门下多擅拳脚,灵犀门下咒术精湛,楚望门下最适远战,而神眇的人最懂音律奇门。

今日灵犀特地向神眇借了一组人,不近不远地埋伏着,以备不测,却果有奇效。

清越的曲调在耳边回响,含雪楼的术师一刀砍出去,不知怎地就偏了几寸,即便能运命中目标,也感到手足绵软无力,好像几天没吃过饭的残兵,再回神时,已被凶猛的敌人报复,撩翻在地。

花无垠撑着额头,交战的人群在他眼中忽然模糊,扭曲成妖魔鬼怪的形状。

他听见一个人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发出嘶吼,那声音压抑而悲怆,一声长、一声哑,两声之后便戛然而止。他莫名地感觉到惊慌,就好像有什么被割开了,再也不能挽回。

侧头一看,是那个道士,格外痛苦的模样,脸色惨白,手一直在发抖,站也站不住。

花无垠扶住他,情势不知何时逆转了,地上横七竖八,一眼望去尽是穿着含雪楼服侍尸体,鲜血淌淌。寒风萧瑟,冰冷得刺骨。

“公子,让我试试吧。”他身边的那人出声道。

身着青绿色罩袍,一袭白衣的男子,风华似玉,隽秀若竹,清美如漪,凝望着此情此景,面露忧郁。

花无垠骤然醒悟,自己这位好友也是个精通音律之人,或能以乐声堪破此局。一线希望重回心头,他目中精光倏亮,郑重地说:“拜托了。”

元不惜没说什么,左手抱琴,右手娓娓拂过琴弦,才起了几个音,他的思绪就被拉了过去。那乐声,就像是一坛陈年的美酒,盛满悲欢离合,人间至味,最后百年心事归于平淡,过去的白云苍狗都赠给了过去,而他带着这壶酒继续前行,清香盈溢,幽苦回甘。

一瞬间,花无垠想起了初见之时,自己还是一个势孤的病秧子,被人从密室里放出来,还面临着一场力量悬殊的决斗,举目无依,却又不甘认命,一抬眼,那个少年踏着彤色的黄昏向校场上走来,霞光笼着轻拂的衣袖流淌起落,令他眼前一亮。

从那以后,在花无垠幼小的心底,便不自觉地将暮色、含雪楼、好看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自以为灵机一动,拉着那少年的旗子想要渡过难关,哪里想到那少年也有诸多身不由己的难处。

不过,在那笨拙而又拘束的成长岁月,天空似乎总是蒙着一层乌云,两个人能做做伴,便是最美好的时候了。也幸得恩师刘颜开不问出身,好心造就,一次次帮了他们很多,元不惜的琴功便是在他手底下练出来的。

元不惜拨动琴弦,让两股声音交织在一起,非为压制,而是缓缓地融和进去,将杀机疏解引导,交响应和,渐成天籁。

是时候了。

花无垠慢慢地后退几步,转身向树林深处跑去,数百步后,拨开叶子一看,好家伙,藏在后方吹拉弹奏的,足有一支乐队啊!

他立刻举起右手,施放咒术——穿花。

一分钟,天地寂静,无事发生。

一分半钟,他被对方发现了。

铮铮!清丽的音乐霎时变作冲锋的阵乐,一面面风刀自乐师们指间飞出,肃杀尖锐,烈烈而鸣!

花无垠脸色一变,翻滚着向树后躲去,俄而一道风刃似破空惊雷,将那树从头至腰斜斜地劈成了两半,留下利而平的断口,他感觉脖子后面一凉,心有余悸地摸了摸。

得亏蹲得低,否则就要去找阎王喝汤了!

便在这时,两道人影跳出来,一个挡住风刃,长剑与气流漩涡划出震耳之声,黑发罩袍扬入半空;一个则更加兴奋跳脱,甩着红绫刀,像一只桀骜的鹰隼往琴师队中冲去。

“你怎么来了?”无澜真的被她折服了,这人本是秦霜代表队里的一个小丫头,前不久两队之间生了些摩擦,她的玉佩被他削下来一截,怒气冲冲地要跟他决斗,但他因为还有重要任务在身,不方便私斗,便说将此事记下,到时寻一宽敞之地,打到她满意为止。可那姑娘性情像骄阳一样,宁可脱队,不依不饶地追缠了他一路。

无澜不得已,将她打包带着,打算遇到秦霜人就给送回去,无论她如何挑衅都不动手。

偶尔唠个嗑,才发现这姑娘并不是胆子大,而是被家里娇纵惯了,从小率性而为,没有人忤逆她的,再问她的名字——

沈寄心。

好呗,跟秦霜城主一个姓。

沈寄心冲到前面,那出阵的琴曲又是一变,犹如十面埋伏,疾箭乱射,而她一臂当千,明丽的声音传回来:“你们家公子身体不适,本姑娘大发慈悲,替他出了这口气!”

“小心!”

战场中突然喷薄出一阵花雨——花瀑布,浩浩荡荡,以掩埋之势遮天蔽月,投下一团巨大的暗影,便是把整个山头的叶子拔秃了,也不会有这么多。

打斗声停了,所有人张大嘴呆滞地望着天空,看群花涌动似狂蜂浪蝶扑面而来,又慌忙把嘴巴闭上。

不对,现在闭嘴并没有用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们立刻慌了,使尽平生解数,跑路的跑路,支结界的支结界。

唯无澜见怪不怪,经验丰富,在他们发呆的当口,早瞬移到沈寄心身后,拽着人撤了。

元不惜听到远处传来的骚乱,五指一压,默默地将古琴收好。

大朵大朵的鲜花坠落,来不及躲藏的人支起了结界,像一顶顶半透明的小帐篷在树木间塞满,花雨敲打出细微的叮咚声,影影绰绰地从罩子上滑过,渐渐堆在周围,约有半个人高。

纷繁昳丽的收尾。

元不惜笑了笑,就算不在现场,他仿佛也能看到那般情景呐。

“这什么鬼??!”沈寄心被无澜架着走,瞪大眼睛像是受惊的猫儿,满脸不可置信。

无澜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躬身一礼:“姑娘莫怪,我们公子受不得激,听了您的话,就……”

他不好议论上司,剩下的话便没有说完,只能深表歉意,却不料沈寄心从那壮观的花雨中回过神来,一拍手,双目中笑意飞漾:“这暴脾气,我喜欢!”

无澜松了一口气。表面上看,花无垠第一次咒术没使出来,第二次被气得放了大招,而实际上——他统共只用了一次咒术,结果失控了,前半段时间没有反应,后半段时间反应过激。

花无垠的咒术操控向来如此,经常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然而这件事不能让沈寄心知道,无澜没办法,只好以“受不得激”作为借口。

一架打到现在,大局已定,沧阳军抢了黄亦山,便不再为难灵犀等人。当下重新整队,去栈道找公孙襄会合。

树叉上挤满了圆滚滚、毛绒绒的鸟类,没抢到好位置的便往地上堆着,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

行到栈道旁,鸟的品种可以算是稀缺了。花家侍卫经过,踢踢它们,它们狂拍着翅膀“喳喳”叫,怒目炯炯而视,就是不让路。

灵兽扎堆必然惹不起,侍卫们不敢得罪得太狠了,手放在剑柄上,迟疑着要不要拔出来。姬源见势不对,赶上来劝架,按住侍卫长的手使劲儿往下压:“别这样,我跟它们理论理论!”

他清一清嗓子,挺胸抬头,望前一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那群路霸就像见了鬼一样,哄然散去。被挤得伸不开翅膀的,靠一对小脚丫蹦蹦跳跳地往前跑,不一会儿,就腾出一片空地来。

姬源睁大眼睛,一愣一愣:“呃……虽然过程出乎意料,结果还是一样的嘛。”

在场之人无不钦佩地看着他。

花无垠朗声大笑:“这位‘鸟都嫌’道长,可是缓过劲来了?要不要再歇歇?”

姬源知他指的是方才被曲子折腾掉半条命的事,慷慨地摆手:“这没什么。平时太优秀了,偶尔失一回足,也是一种体验。”

花无垠面不改色:“过程引起强烈的舒适,建议以后多多体验,叫上我去看热闹,多谢了。”

“你喜欢热闹?”姬源问。

“谈不上喜欢,如果有乐子,当然也不会拒绝。”

姬源抖抖衣袖,从里面找出一张符,说道:“你可以试试咱们道观出品的招魂符,点燃就会有人来陪你谈天,陪你遛弯,永远也不孤单。”

“不必了,我们花家人口多,有时还嫌吵呢。”花无垠认真地回答,“你用过这种符吗?”

“我虽未亲自用过,但此物是祖师爷传下来的,绝对管用。”

“你会不会炼符?”

“自然,这是基本功课。”

花无垠摸摸衣袋:“符太多,不好分门别类吧?我这有一只乾坤袋,大到兵器,小到尘埃都能收藏在里面,无需整理,到时候你要什么,心里默念一句,它就会自己跳到你手上。二十两银子而已,要不要试试?”

姬源连连点头:“听起来很有用。不过把所有东西放在一处,一旦袋子丢了,就全丢了。你们大家族的公子就是图方便,没少用乾坤袋吧?我有一样带来好运的灵宝,名叫金叶铃,小巧可爱,还能作装饰,带着它,出门捡钱的机会也增加不少,七吊钱,怎么样?”

花无垠微微一笑,依然保持良好的风度:“这事儿不急,算命先生说我受上天照顾,这一生奇遇必不少,若还用提运之物,就显得太贪心了,恐反折了寿运。不如你交出白银三千两,准许你追随本公子左右。半年时间,本公子出门办事、家中聚会都带着你,让你沾点光。”

“花二公子真是生财有道。”姬源拱手,“连自己也可以卖,还没讨老婆吧?小道还有一支桃花簪,兴许对你大有用处。当然不是招一些小门小户的姑娘——那些姑娘若对你有意,也是因你自身魅力——它只招富贵桃花,门当户对,一拍即合,就是见了家长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侍卫们眼鼓鼓地看着高手交锋,比的是深挖客人需求的洞察力、令人怦然心动的口才、面对诱惑不动如山的定力,真是惊为天人。

接到公孙襄,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天明,花无垠下令原地休息,待日出时视野更为开阔,再行下山。

疏落的两三点星子挂在天上,这山里的风似乎昼伏夜出,比一个时辰前小了许多,吹在身上也不冷。公孙襄独自在山脊的背面,离人群不远处拣了个位子。风归一日未进食,蹲在她肩头蔫蔫儿的,好像连鸟毛都扁了一圈。

不对……不是错觉,原本它圆鼓鼓的肚子有拳头大小,现在怎么凹进去一块?

公孙襄一把捉住它,拎到眼前一看,就被逗乐了。那鸟为了装可怜,居然挺胸收腹,活生生憋瘦了一圈,见她拿起自己,立马翻起白眼,作出要晕过去的样子,还张开一条眼缝悄悄地观察她的表情。

是老戏骨没错了。

难怪金寒要宠惯着它,你说遇到这样的,还有什么办法?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连载中稳中带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