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枭蛟王至今,秦霜城已经彻底被那棵参天大树占领,地上也爬满了粗壮的树根和藤蔓,几乎无法落脚。因为瘴气笼罩,这座城上空漂浮着致命的紫雾,便是大雁路过也会掉下来。
秦霜人不得已搬出,扶老携幼在太神山一带游走,以期择地另居。
那一战消耗了太多有生力量,华松派的幸存者不到五分之一,临危救场的含雪楼情况稍好一点,但也有五百二十一具尸骸留在了他乡。更别提那些被判定为“失踪”的人,不可数计。
老城主沈瀚和大公子沈祁牺牲,由二公子沈清继城主之位。
曾为四大城之一的秦霜,终于风光不再。
太神山脉也或多或少受到大战的影响,涌现奇峰暗流、裂缝天坑,那些栖息在地下、终年难得一见灵兽也被翻出来不少,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十分危险。
今日清晨,众人就遇上一群岩穴蛛,林恢为掩护同伴撤离,受了重伤。部队只好留下蒋宇东来照顾他,其余人等护着城民,继续寻找更为安全的去处。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蒋宇东在附近采草药,一只手就没离开过武器,五感清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路拔下的药草被随手抛进背篓里,不一会就堆了小半筐,蒋宇东不欲恋战,匆匆回返,忽察觉到庙里有第二个人存在,顿时皱了眉。
许多灵兽鼻子很灵,会循着鲜血的气味找过来,难不成……
他像一只机警而灵敏的山猫,弓起腰,眯着眼,正打算摸到那不速之客背后来一记绝杀,门内的气息却凭空消失了。
他怕林恢遭遇不测,端剑闯进去,“哐当”一声,那挂在门框上的半扇木板彻底报废。
蒋宇东一手执剑,剑眉英挺,庙中情景尽入双目——
“……哪里来的绷带?”
“我师父给的。”林恢语气平和,淡定地把缠了一半的绷带系好。
……
“你说谁?!”
“我师父。”
华英仓促间跑出来,七拐八拐,浑然不觉她选了一条什么路。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跑下了山,跳上一艘乌篷船,周围全是背着行囊向岸边挥手道别之人。
“人齐了吗?”头发花白、褶子堆成山的艄公问艄婆。
“齐了齐了,这是最后一个!姑娘请舱里坐!”艄婆解下缆绳。
“那走咯!”艄公拿过篙子一撑,大船就离了岸,在水面划过一道优美的涟漪。
华英懵了。
我不认识你们!!
船舱里,楚望伸长了脖子:“船怎么动了?灵犀回来了吗?”
“在外头吹风吧。”千钧将一件长条状物事用厚厚牛皮包住,背在背上,外面再裹一层大衣,打扮得与驼背别无二致。
在他二人对面,神眇怀抱琵琶,娴静端坐,眉眼温婉。
舱口不是很大,人们进进出出的,使得本就暗淡的光线时常被影子遮住。船开时,终于各自找到位置,坐定了。
神眇正发着呆,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千钧一口茶水“噗”地喷在过道上,引得她抬起眼看。
那人眉目姝秀,周身轻纱浮动,一派出尘登仙之态。
千钧抽一抽嘴角:“呵呵,好巧啊。”
华英迷惑地指了指自己:“跟我说的?”
还是楚望心平气和,微微一笑,颔首:“晴朗长老没把二位高徒带在身边?”
“嗯,没有吧……”华英回答得很含糊。
随后无话。
几个时辰后,楚望一觉醒来,擦掉嘴角的口水,扭头一看,千钧还保持着上船时的姿势正襟危坐,两只眼睛瞪得极大,眼皮底下隐隐透出一层青紫。
“啊——真无聊。”楚望打着呵欠道,“你歇会儿吧,我盯着。”
千钧往背后一倒,歪着身子,缓缓闭上眼。
船子送来一卷《烽火英雄榜》,丝卷上烫金的字体还是那么喜庆。
第一名是铁打不动的萧无妄,但从第二名开始,整张英雄榜的改变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原第二、三名华英和金寒下落不明,现占据第二位的是华松派长老羽霖铃,第三是天浪城城主莫宜修。
紧跟着的第四名是毫光将军卫镰,第五名是莫家大公子莫非,第六名是逐水派掌门水意,第七名是沧阳城刘颜开,第八名是沧海教叶蓝微,第九名是无澜,第十正是淘沙阁护法神眇。
楚望翻开后面的名次看了一眼,前五十名中冒出了不少青年新秀,其中就有这位晴朗长老的大弟子——林恢。
入夜时分,船只停在一个小村子前。
整个村庄安安静静,只有十来户人家,房舍之外是大片的田地,和稀稀落落的矮树。
千钧等人终于发现灵犀没有上船,嚷嚷着要找艄公的麻烦,艄公则坚持他和自家婆娘数过很多回,一个人都没少。几只田园犬在周围卖力狂吠。
渐渐地这些声音也息止。
月影婆娑,呱虫交鸣,嘈嘈切切。临水之地易生潮,村民们用木头台阶垫高地面,再在上面立柱架梁,搭建房子。因台阶宽阔,居舍大多出檐有廊。
两个姑娘在廊中置席而坐,宽袍大袖似上好的绸卷向两边铺展。当时光线昏暗,屋檐下的孤灯被夜风吹得晃来晃去,倒映在水杯里,像是星星在闪烁。
其中一位少女开口了,声音犹如黄莺啭啭,和她的长相一样柔美动人:“我是越陵人,从越陵走到这,用了……一年又三个月。离家时青漪湖上的花还没有开,现在这个季节,怕是早谢了。”
庭有芭蕉树,一片浓阴,遮盖了整个院落,叶叶心心,婆娑沙响。华英端正地坐在对面,双手置膝,眸如墨石,腮边两缕散发勾勒出精致面容。“阿卿姑娘是来寻人?”
“确切地说……是一缕风。哎,我也不知他是什么灵兽。”阿卿微笑着,眼睛里泛起柔和晶莹的光,“从小,只有我知道他的存在。他晃动我面前的风铃叮当作响,他经过我的耳边吹出海潮的声音,他摇着我的衣袖,停在我掌心。”
风大了。一团团影子在夜色中高低起伏,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沁凉的芬芳。片刻后,华英问:“后来呢?”
“后来阿爸病重,我想去沧阳找在那里谋生活的兄长。可我那时才刚长出双腿,不能在岸上停留太久,他便说代我去寻。”说到此处,阿卿脸上的笑意愀然敛去。
“他没有回来吗?”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几片树叶悄然滑落枝头,旋转着落在茶壶盖和桌面上,一声低叹落地。“阿爸去年走了,我只好出来找他们俩。对了,我的兄长名字叫阿真,你可听过?”
“不曾。”
“这样啊……”虽然没有抱什么希望,但阿卿姑娘的面容还是映出小小的失落。
华英指了指自己来时的路:“去沧阳的话,往那个方向走。”
“多谢啦!”阿卿饮尽面前的茶水,面带微笑娉婷一礼,向她告别。
华英又在原地坐了好久,纤长的手指拨转着杯茶盖。忽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问:“我可以坐下吗?”
她从走神中醒过来,抬头只见神眇青丝斜挽,沉静如水地站在对面。
华英抿了抿唇,重新拿起一只杯子,沏上清茶:“请吧。”
“姑娘雅兴,与路过乡里的灵兽月夜谈心,是否也要写一卷搜神、拾遗?”神眇方一坐下,就出人意料地说出近似调侃之语。
华英摇头:“我只不过是听它们说,并招待几杯茶而已。”
这是今夜的第五个。
无论是纯洁朦胧的月色,点点闪烁的星芒,摇曳于身边的草木,还是古老质朴、漆色掉落的屋顶,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种容易触动内心某个角落的氛围。
如同一根浮木漂在大海之上,不会陡然沉没却也孤苦伶仃,能有人听听它的声音总是好的。
华英的本意并不是做一个善心大发的“树洞”,她最开始只是为排遣无聊,或者是对这个她不能适应规则的世界感到好奇。
然而她越听越感到迷茫,也很羡慕,甚至生出一丝向往。每个人即便前途难测,却也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她闭上眼静想,到底“华英”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过,或许此身本就是谎言一场……
天亮时分,淘沙阁三位护法与大船分道扬镳。
华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干脆登船继续漂流,只当散散心。沿途经过两三座城,乘客有上有下,最后剩下的人屈指可数,偌大的船舱变得空旷舒坦。
不知迷迷糊糊的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感觉自己被人扛在肩上快速走动,还一颠一颠的,弄得她头晕反胃。
“醒了?那就好说了。”那人很是敏锐,转身将她放下,蹲在她面前,挑挑眉,“你剑呢?”
……
“……你谁啊?”她按压着太阳穴,哑着嗓子,棉棉糯糯地拖着腔调。
“我是淘沙阁护法楚望,你的剑呢?”那人重复道。
即使不抬头,也能感觉到楚望的目光正凝在她脸上,像打量馅饼一样。
华英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你转过去,我要脱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