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弦之声戛然而止,阳渊仍跪伏在地,神色状若平静:“虽无田氏之忧,尚存钩弋女祸。子少母壮,亦恐专横跋扈。”他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宇文羿的眼睛,“妇人之见,止在宫苑,陛下愿永无东出之日乎?”
这是他的又一次豪赌,但至少筹码由他抛出,结局也由他承受。他听到宇文羿粗重的喘息,良久以后,他终于听到宇文羿冷冷道:“朕不愿。”
心终于稳稳悬于胸腔之中。而宇文羿看着他,神情委颓,终于卸去了那层令人犹疑恐惧的外衣:“朕会下旨,称诸子不器,封你做大司马大将军,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他的声音更软弱了些,分明不甘,却也知晓自己仅能如此,“重源,朕虽对你屡生杀心,可到底没有杀你。”
不仅没有杀他,甚至还要将后事托付于他,旁人不知,还以为是一场如若鱼水的情义。“陛下确实待臣有恩。”他叹了口气,“您没有赐死臣,臣便必须要偿还这场恩情。”
“恩?”宇文羿短促冷笑道,目光中浮出丝丝讽刺,讽刺之后,却又尽余迷茫,“朕待许多人,都算有过多多少少的恩情,有些人滴水之恩,便愿为朕肝脑涂地,朕待你还比待那些人更好些,为什么你不能如此待朕?”
殿中静谧许久,直至阳渊叹了口气:“陛下,我是个人。”
是人就会有野心与**,有不愿为人随意摆布的自由。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按照你的安排、你的期望活着,哪怕你是帝王也不行。
北周元象元年,帝崩,谥武,授渊大司马大将军,命其辅佐新帝,总领北周诸事。新帝登基后,阳渊连杀多位宗室,回府之后,妻子向他提出和离。
“我不愿为你连累,也不慕你来日富贵,这场夫妻缘分,你我皆非甘愿,不若在此分飞。”他的妻子元氏对他如此说,阳渊默然片刻,爽快签下了和离书,“你若想要再嫁,我会以义兄名义为你送嫁,只要我还有余力,不会容旁人欺辱于你。”
“多谢。”元氏颔首,她看向摇篮中的孩子,眼中到底有些许不舍之意,“若你来日娶了新妇,便将阿康送还于我罢,他乃我元氏子,不必承你阳家宗祧。”
“好。”他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大抵不会有那日。
他的妻子离开了,偌大的府邸又少了一个可以被看做是“家人”的人。适逢此时,齐国孝章皇帝驾崩,幼主即位,琅琊王珩摄政。两国皆为幼主在位,且国内相异者众,是以皆不欲兴兵,故约于狮城议和。
他捏着国书,知道这又是一个他见到高珩的机会。比起数年前那次相见,此番他期待却更甚昔日。
他再也不用遮遮掩掩地避忌,也不用再想说辞应对,当见到高珩时他言笑晏晏,以兄称之,而左右皆附和,看出他真心,也以为是逢场作戏。
同数年前相比,高珩又要削瘦憔悴许多,他关怀询问,高珩只轻声摇头:“此前为我哥哥守灵的缘故,过些日子便好了。”
日前驾崩的孝章皇帝高徽,从前也是对他很好的人。他知晓高徽同高珩兄弟情深,也明白他的规劝不会令高珩改变主意,看着高珩单薄的素服,只得道:“可总要多加些衣裳,以免受凉。”
他到屋内拿了件外裳,又回到庭院之中,明月皎皎,高珩素白的手指捻着外裳,静静道:“你不必在这些微末事上示好于我,你不欲兴兵,我亦并无战意,此番议和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他垂眸望着肩上衣衫,声音更低,“但你我终有兵戈相向之日,惟愿哪日晚些罢。”
“我不欲与你为敌。”阳渊下意识道,看着高珩微微惊愕的眼睛,他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定,“先帝不值当我为他与你为敌,便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不愿意。”
“可你已是周国的大司马大将军。”
“一个官位而已。”他静默片刻,而后忽然说,“行哥,你做皇帝吧。”
他是他在战场上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是高珩之后齐国又一臂助,而齐人自毁长城,拱手将这三尺利剑送到他面前。不论是从野心,还是从私心,这三尺利剑他一定要握在手里,即便不能,也不能让他与自己为敌。
“既是帝业,便无分齐人周人,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何处不乃可安身立命之处?”他见卫映面上已有动摇之色,趁热打铁道,“你我俱是无国无家之人,可无处为家,为何不以这天下为家?”
他是为劝服卫映,可言尽于此,心中亦有热血沸腾:他野心勃勃,不知满足,究其根源,也不过是唯有这天下江山能做他安身立命之所,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诱惑,他相信卫映也会心动。
“好,我跟你走。”他听到卫映的应允,终于长舒口气,他看着他单薄衣衫,将他的外袍披在卫映身上。
玄黑蟒纹,是北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象征,渭水河畔,他对他郑重其事地许诺:“来日我受九锡,你就做我的大司马大将军。”
和他今时今日同样的地位。卫映捻着衣角,忽然道:“我既然效忠于你,就不会背叛你。”
人心哪说得准呢,可少年的眼神那样炽热,他注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也很难把持住自己的心。
“好。”他亦展颜一笑,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真心地笑过了,“你不背叛我,我也不会辜负你。”
他们都不再出言,只一同凝望着眼前的江流。渭水滔滔,向东不息,周国的遂国公和他未来的大将军,在此约定此生必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