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博吟走出大司农那处一段距离之后,跟着而来的封尧,已经在加快的脚步下走到了秦博吟的身边去。
封尧微微偏过头:“国师,大司农这处的南门,想必这会儿领头的张太医还与京兆尹有些话说。”
秦博吟轻笑:“我方才就是走东门过来的,这会儿自然也从东门出去。”
封尧看了一眼秦博吟的这么一身青衣:“国师一会儿可是有什么安排?”
秦博吟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安排。只是遵循父亲的命令,早些处理完事情,回府乖乖把药喝了罢了~”
封尧点了点头:“如此,倒也难怪席雲这般早就把文书递交御书房了。”
再稍微凑近秦博吟一些:“小杜太医侍疾可是不错?”
秦博吟抱臂,轻微摇了摇头:“很专注,但也很讨厌~”
封尧有些忍俊不禁。
稍稍收敛了心绪,压低声音道:“方才,席雲前来御书房的时候,还送给了陛下一只竹片。”
秦博吟不以为意:“他对陛下尽忠,这不是好事吗?”
封尧的声音进一步压低:“陛下召见了曲慕。”
秦博吟歪了一下头:“这不更是应该的一件事情吗?”
封尧微微有些犹疑:“可...若京兆尹那边...”
秦博吟转头看向封尧,眸色清幽:“封尧,你觉得识字对于读懂那些高谈阔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封尧的眼睫颤了两颤,眼珠缓缓一转,闭上眼,轻轻叹道:“你变了很多...”
睁开眼,眼底有些复杂:“...因为‘他’吗?”
秦博吟仰起头,看向那些瑰丽的晚霞:“...之前,发生了一点事情,我...心头是有些触动。”
嘴角微勾,有一些讥诮的味道:“‘他’就算有翻天的本事,又怎么可能改变得了根本就没有心的我?”
目光离散:“只是我从‘他’的身上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所以...”
嘴角的弧度变得有了一些温度:“今年冬天,斯宇肯定会送来她精心培育的药兔。我想和陛下一起吃一顿烤兔子~就在别居里~”
封尧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向秦博吟的侧脸,心头猛跳。
秦博吟察觉到封尧的目光,转过头来:“怎么?很意外?”
封尧有些语无伦次:“这...我...”
秦博吟按了按封尧的肩头,眼眸中存着温柔:“此事,就别告诉陛下了~我们给他一个惊喜~”
封尧揉了揉心口,缓解着那种心头狂跳的感受。
片刻后,才放下手来。
但那心的狂跳却也仅仅只是稍微好了些。
封尧看向秦博吟的眼睛:“你...真的确定了吗?”
秦博吟垂了眼,声音微涩:“你做了什么,你不会不清楚。现在,问我确不确定,又是何意?”
封尧的喉头滚动了数下,道:“...我...”
秦博吟捏了捏封尧的肩头,抬起眼来,眼中尽是清明:“记得,皇都永远都是皇都。”
言罢,收回手来,转过头去,看向远处的东门。
封尧低下头,抿了抿唇,眼底流淌过一丝长叹。
***
从大司农这处的东门走出之后,秦博吟与封尧一起来到内廷。
这个时候,内廷的郎官都走完了。
仅仅剩下守卫与席雲。
席雲见得秦博吟来了,正欲给秦博吟倒上一杯代茶饮,但却在见到跟着而来的封尧的时候,没了动作。
秦博吟来到书桌前,问道:“事情都下发完了?”
席雲慢慢回过神来,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是~今日事情不多,郎官们留下的人却比较多。这事情自然也就下发得快。”
眼睫轻微颤了一下,看向秦博吟的眼睛,直言道:“我...没有去找曲廷尉。我将物证直接交给陛下了。”
秦博吟缓缓坐下,看向席雲,眼眸中尽是欣慰:“倒是我疏忽了~这么大的事情,的确应该报备陛下一句。你做得很好~”
席雲的右手拇指使劲摩擦着食指的第二指节,面色有些晦暗。
秦博吟轻轻笑了笑:“好了~席雲,既然今日无事,你就先回去吧~我和封尧还有点事情要说一说。”
席雲僵硬地行了一礼:“是。”
转身离开。
封尧瞅了一眼有些不太对劲的席雲,暂时没有言语。
秦博吟淡笑着目送席雲离开。
等着席雲换了身衣服离开之后,秦博吟才邀请封尧坐在席雲的位置上。
封尧看向秦博吟,言语间有些犹豫:“你...故意的?”
秦博吟抬了一下肩,笑着拿起了一直放在案头的一对核桃把玩。
封尧抿了一下唇,眉头轻皱:“为何?”
秦博吟的目光落在了那一对成色极好的核桃上:“年轻人沉不住气,就该历练历练。”
封尧看向秦博吟手中在不停慢慢转着的那对核桃,眸色幽深。
秦博吟瞥了封尧一眼,又继续把玩着核桃:“知道今天他送去的那个东西,是为什么吗?”
封尧心头一跳,想起了今天席雲前去送竹片的事情,立刻看向秦博吟:“莫非...”
秦博吟缓慢地点了点头:“你没有猜错。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说了吧?”
封尧微微颔首:“如此说来,倒的确如此。”
秦博吟顺手放下了那一对核桃,理了理袖袍:“跟陛下说一声,明天给内廷留些时间处理公务。否则,没有意义的吵嚷,只会耽误我们内廷做事的时间。这些郎官接连几个月以来都很辛苦。再这么下去,我就必须要写奏报,从玉堂署调集人手了。”
站起身来,走到封尧的身边,凑近封尧的耳边,几乎是气音地说道:“顺便告知陛下,席雲说,国库都快要拿给那些投机取巧坐地起价之人凿空了。那些难民既然是逃难的,那么这一个家里值钱的东西肯定都是带在身上的。现在国难当头,所有人也应该理解理解。在京兆尹那边整理出名册以及安排了登记难民的人手之后,从明天开始,咱们就需要大家伙儿支援支援了。身体康健的难民,按照一人第一天四钱收取,到了第二天就得收十六钱,第三天就得收二百五十六钱了。以此类推。这是管理费。这得了风寒的,若新得了,看诊就一人三十钱。吃药么,就一人第一天收六钱,第二天就收三十六钱,第三天就收一千二百九十六钱。以此类推。得了病的人,会更加耗费咱们的人力,所以,他们的管理费双倍收取。这帐篷的搭建需要人手,污物的运输也需要人手,不能让人家白干活儿啊~这京畿的地价可不便宜。自然,京畿外边儿的地也不便宜。那些地原本是供人过路的,现在却变成了住所。这相当于他们在租房。虽说条件是不怎么样,但这是在京畿啊~所以呐,咱们一人第一天收四钱,第二天收十六钱,第三天就收二百五十六钱。以此类推。至于吃饭一事么,一人第一天收十钱,第二天收一百钱,第三天收一千钱。以此类推。毕竟现在粮食价格那么贵,看病吃药也很贵,众位也应当理解一些。”
直起腰身来,按住封尧的肩头,揉了揉:“你说,对吧?”
封尧气息一紧,背心涌出汗来。
缓慢地转过头,看向秦博吟。
秦博吟是一副温良无害的样子看着封尧,歪了歪头,轻轻眨了眨眼。
封尧喉头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微泛白:“我会转告陛下的。”
秦博吟收回手来,柔柔地笑了笑:“那我就先回去啦~要不然小杜太医就得来催命了哟~”
言罢,转身,翩然离去。
封尧看着秦博吟那轻快的背影,忽的觉得,之前恐怕纯粹就是他的错觉。
秦博吟怎么可能变得温柔?
怎么可能会长出一颗会跳动的心来?
怎么可能是好相与的?
当真是被那么一番情真意切给迷了眼!
卢公的爱将,怎么可能摆脱那浸透在灵魂里的修罗气息?
这席雲...
哎~
封尧抬起手来,用衣袖拭了拭额头。
再低头一看,这衣袖上是一片深色。
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回了御书房。
***
秦博吟从内廷的内院走出之后,往外院的东门而去。
在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见得席雲就站在拐角比较隐蔽的位置,似乎是有点在等他的意思。
于是,他便上前去:“席雲,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都说让你先走了吗?乐清一人担负着两人,很辛苦的~你应该早些时候回去陪她呀~”
席雲低垂着头,一直都在用牙齿折磨着下唇,下唇已然泛出了不正常的红色。
想要看上一眼秦博吟的脸色,但却不敢抬起眼来。
双手的食指第二指节也被搓揉出了暗色来。
秦博吟往前一步,正想开口,但这口还没开,席雲就往后退了一步。
秦博吟眨眨眼。
他这是变作洪水猛兽了?
再往前一步。
席雲这次却往后退了两步。
秦博吟微勾着嘴角,索性往前一大步。
席雲连连后退,但这后脑瓜儿上却没长眼睛,直接给撞在了墙上去。
后背一痛,席雲这才意识到没有退路了。
秦博吟慢慢走到席雲面前来。
席雲低着头,看着地面慢慢显出了秦博吟那双翘头履的黑色尖角来。
但这黑色的尖角却没有进一步变作完整的鞋面,只是在他视线的边缘就那么静静地呆着。
秦博吟抱臂轻笑:“喂~我是鬼吗?你跑什么?”
瞥了一眼天色:“这还没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鬼也不会跑出来玩啊~”
看向席雲:“你这是在干什么?我们也不年轻了,还玩这种‘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的小游戏吗?”
席雲停止了对下唇的折磨,张了张嘴,但却没有说出话来。
慢慢地身子往下滑动,膝盖弯曲。
秦博吟一脚踢上席雲的膝头,面上微有怒色:“你这是做什么?!”
膝盖一疼,席雲仿若被扎了一针。
停止了动作,又慢慢站直。
声音干涩得如同断面颇不整齐的树桩切面:“我...”
一开口,又住了嘴。
再开口:“下官...”
声音更涩了些:“下官不该违背国师的安排。可...”
咬了一下下唇,言语中透出了苦恼来:“可...下官觉得,这件事若直接由内廷去跟廷尉那边交涉,没有报备给陛下好。所以,下官才...”
秦博吟慢慢收回脚来,轻轻扬了一下眉,笑道:“我还当什么事情呢~此事,你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负担。你没有做错。我当时也是满脑子都是京兆尹的那个奏报,觉得头疼得很,便考虑不周了。”
略顿了一顿,稍稍敛了笑意:“不过,我其实也有那么一点顾虑。”
正色道:“此事还得从更早以前说起。先帝还在的时候,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父亲就自请解甲归田。此事,先帝的决定是同意我父亲的奏报。就这样,我父亲就辞官回家,开始养老了。那个时候,是由一直在我父亲手下的副官陆衍暂代国师之职。陆衍一直都是我父亲的副手,他还是...长公主的老师。他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我父亲性子比较慢,做事没有那么雷厉风行,遂这政务就经常都出那种积压的情况。先帝又是个急脾气。他们之间就经常都因为这个事情挺不协调的。为了解决此事,陆衍就承担起了更多的政务,以此来调和这个矛盾。后来,到了什么事情他都一肩挑的时候,倒也没有出什么事情。可内廷没了我父亲与他一起分担,先帝的身子又每况愈下,内廷之中又有一些年纪较大的郎官到了退休的年纪,从玉堂署征调的一些士子又有些夸夸其谈,那么几年时间,他的身子也被拖垮了。但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那便是他的学生...长公主意外仙游。这件事其实无论对于我们当中的谁,打击都很大。只是对他来说,打击恐怕不亚于极其疼爱长公主的先帝。他很宠爱长公主,长公主也天资聪颖,当然讨人喜欢。他虽然面上从来不说这件事,但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讲,恐怕能够相当于剜去了他的心。在这般情形之下,若不是陛下继位得早,他可能还得殉职。陛下宅心仁厚,便给了他一笔丰厚的赏赐,给他安排好一切。一般来说,新一任国师上任,这内廷的副官都要换人。但陆衍他确实情况也有些特殊。我上任之后,先是遣返了玉堂署征调过来的士子,把那些老人聚集起来,重新将事情分派,把做事的顺序给捋上一捋,加之陛下也听从我的建议休养生息,那个时候内廷还并不是非常的忙碌。我那时也想看看,这内廷之中,到底谁比较适合做副官。我与我父亲性子不太一样,所以在选择上也会有些不同。而那时,内廷之中的所有人都是我父亲的老手下。我...他们年纪都比我大,我小时候见到他们,还得喊上一圈儿的叔叔伯伯。这种关系之下,确实有些事情还是令我有些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