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出柜

【在这样的兵荒马乱里,我曾对上一双眼睛。然后就是风云坠落,粮草失火,炮口锈出一场不治的病。真的,我有千万次按住自己的心。没用,他们说,这叫将军。——惊竹娇】

昨晚夏酌从门缝里拿到那封情书之后没舍得拆开看。时与也没再多说,想着第二天无论发生什么,至少两个人都得清醒面对,于是没过多久便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从医学院毕业后,时与就再没有熬过夜。不是体力不如前,而是他太过清楚,他在医院的工作基本没有容错率,白天必须保持最佳状态,还不能是喝咖啡硬撑的那种。因为他咖啡喝过一定量就会手抖,而他掌握不好这个剂量。

人体毕竟不是机器,就算每天只喝同一种做法的同一种咖啡的同一种剂量,他也无法保证自身的状态会不会有细微的变化,从而对咖啡的反应也产生细微的变化。

而且咖啡是会成瘾的。时与不愿再对任何人或者事物产生依赖。

当年对亲情的戒断就已经让他痛苦异常。如今还有个夏酌。

时与睡着以前想的是,如果换做自己染上毒,大概是怎么都戒不掉的。他连夏酌这个“身外之物”都戒不掉,更何况是融进血液里的什么啡、什么因。

所以第二天的道别,对时与来说,就是生生的戒断。

……

南区医院重启了疫情初期的防护措施,医护人员统统都重新穿上了防护服,戴上了护目镜和塑料面罩。

这样的场景跟夏酌前些日子来医院看望时与的时候完全不同,像是在面对一场生化危机。

其实在全球疫情爆发之后、时与回国入职南区医院的心脏外科之前,夏酌压根就没有去过医院。袁庭雪千叮咛万嘱咐地不让他去,怕他感染,因为他心脏不好,算是有基础病的人群。

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夏酌还是在A市这次爆发的新一波疫情的感染人数攀升期来到了南区医院。

与他同行的是还未换上防护服的时与。

为了避开人群,他们来得很早,距离时医生工作表上预约的第一个门诊还有半个小时。

虽然没穿防护服,但是两个人都捂得很严实。口罩戴了双层,也戴了护目镜和手套。

核酸检测设立在专门的区域,已经排了一条长队,直排到急诊大厅。

时与陪夏酌排到队尾,两人相顾无言。

夏酌的眼睛仍有些红肿,时与则面色淡然。

其实他的面色究竟如何,被双层口罩遮着,夏酌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时与的眼神平静无波。

从时与的宿舍到南区医院的急诊大厅并不是很长的一段路。两人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核酸检测的队尾。

夏酌不知究竟要怎么面对面地跟时与道别。

拥抱么?摘下口罩亲吻吗?还是劝他不要担心?难不成要感谢他支持自己的工作、感谢他理解自己的信念?感谢他陪自己走来了这里?

好像怎么做都像是永别。

队伍一点点地往前挪,夏酌仍然举棋不定,一言不发。

时与终于凑到他耳边,轻唤了一声“宝贝儿”,夏酌便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与哥”。

时与眉眼一弯,笑道:“我也终于能好好地送你出发一回了,就像你以前把我送高铁站、机场什么的,送我去参加竞赛,还有小学我跟父母出国的时候,你把我送到小区门口……以前我出远门,有兴奋、紧张,也有对新环境的期待,几乎没有想过留在原地的你,到底是以什么心情等待的。这次真是——天道好轮回,我也得面对。不过你这次出的不是远门,我就在你方圆几里地之内。”

夏酌仍然不知道怎么回应,好像怎么说都只会加重时与的担心。

他没有把他的猜测告诉时与,因为那是案情细节,不便透露,更因为他觉得一旦告诉了时与,时与只会更加痛苦。而如果出事,时与还会悔恨。

后悔放他去,同时憎恨这个世界。

可他不跟时与透露案情细节,却又像在欲盖弥彰地暗示这次工作究竟有多么危险。

时与看出了夏酌只是故作淡定,实则思维很是混乱,于是揽过他的肩,在他大臂上用力地搓了搓,说:“别纠结了,你与其耗费脑力想着怎么跟我道别,不如想一想工作上的事情。毕竟道别么,什么方式都不是最好的方式。就正常点儿吧,别煽情,也别再跟我演戏,我也没往你包儿里偷偷塞橘子。”

“对,你往里塞了一堆口罩、维生素、退烧药、连花清瘟、止咳含片、止咳糖浆、鼻炎灵……”夏酌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我是不是该进去举办个拍卖会,高价转手?”

时与摇了摇头:“你的良心是不是被榨成渣子随风散落成星辰了?这些东西你特么高价转手?用不上就送给病友吧,也替我‘悬壶济世’一回。”

“啧啧,情书我还没看,很文艺么?”夏酌拍了拍心口的位置,示意他把时与的情书放在了贴着左胸的上衣口袋里。

“封笔前的最后一封,文艺不文艺的不重要。作为护身符,它保佑你的神力应该是很强大的,我可把剩下没使的神力全都封进去了。”

“那我拿着它出来找你解封,你会完成四千封的鸿篇巨著吧?”

时与还没回答,工作人员已经朝他们喊道:“下一位,抓紧时间!”

夏酌只好走上前,顺从地让工作人员对着他的额头测体温,又抬头贡献出自己的鼻孔。工作人员看过他超出正常范围的体温之后,十分警觉,戳得很卖力,夏酌的眼眶又红了。

戳完夏酌,工作人员便看向时与。时与亮出医院的工作证和手机上的绿码,说:“我是心脏外科的,昨天刚测过,阴性,无症状,陪朋友来测,我就不这么频繁地浪费资源了。”

已经知道结果的夏酌平静地站在一旁等结果,时与也陪他站到一旁,并不记得刚才斗嘴闲聊的时候夏酌问了他什么。

两人安静站着,又相顾无言了一会儿。

夏酌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你的眼睛真好看,特别专注。”

时与眨了眨眼睛,回赞道:“你的眼睛也好看,特别坚定。”

在工作人员带走夏酌之前,他们没有拥抱,连击掌、握手都没有。

只有隔着护目镜的四目相对,还有夏酌最后说的那句:“我的密码……你知道。”

100822。

20100822。

那是时与赴美留学去读本科的启程日期。不是分手的日期,只是分别的日期。

原来不分手的分别,才能换来一场十几年的铭记。

……

南区医院一年多以前就已经建好了这个隔离点,用了一部分医院的楼,还封了好几片停车场和一座停车楼,搭建出有床位和医疗设施的隔离区域。

经过之前的使用和后面的翻新,以及再度扩建,条件比夏酌在新闻里看过的其他隔离点要好一些,但还是让他想起了在战争电影里看到过的那种防空洞。

床位很密集,但还没有满额。

夏酌的军旅单人床旁边就是左右各一张空床位,不知这是在满员之前特意保持出的社交距离,还是原先使用这两个床位的人已经不在了。

夏酌坐在自己的床位上,环顾着不远处的热闹与嘈杂。

有些轻症的人围坐在一起打牌,打得热火朝天,或欢声笑语,或骂骂咧咧。

也有些人在自己的床位上跟亲友打视频聊天,不知是没心情还是没体力参与集体娱乐项目。有的戴着耳机,有的开着扬声器。有的闲话家常,有的哭哭啼啼。

夏酌没有给时与打电话。他知道时与已经开始上班了,一上午的门诊,下午还有手术,他想让时与用工作上的忙碌缓解对他人身安全的担忧。

但他给袁庭雪和夏文盛各打了一通电话。

袁庭雪和夏文盛虽然惊讶于儿子被拉去了隔离点,但他们完全不知道他在以武警的身份执行任务,更不知道他在执行什么样的任务,所以担心归担心,却也没有担心到时与那种故作不担心的拧巴程度。

袁庭雪担心的表现就是把儿子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你知不知道你心脏不好,到底跑哪儿浪回了一身病毒,都发高烧了怎么现在才去检测,难怪人家一进去就给你扔“有症状”的隔离区了!

没错,夏酌在跟工作人员汇报完症状和基础病史之后,被分配到了“有症状、有基础病史”的隔离区域。

他的左边是“偏重症区域”,离出口最近,也就离封闭式的“重症区”最近,右边是“有症状、无基础病史区域”,再右边比较远的地方才是“轻症区域”,那边的人不算太多,大概市里很多轻症的其实还没去检测。

夏酌一边听袁庭雪骂他不注意、不小心、不负责任、不计后果,一边观察着“偏重症区”里那些躺在鬼门关外等待的人。

袁庭雪开始询问夏酌的症状。

夏酌如实描述:嗓子极疼、头疼、咳嗽、鼻塞、发烧,但是略去了自己刚用温度计测出来的比进来的时候还高一度的体温。

袁庭雪只能嘱咐他吃饭、吃药、多休息、做好防护,最后没好气地骂了他最简短的一个字:作。

夏酌对袁庭雪一向好脾气,反正从小就已经被用各种方式教育习惯了。袁庭雪对他望子成龙过,也放任不管过,他对袁庭雪有过不理解和烦躁,也有过心疼和愧疚,最终都以最平常的相处方式和解了。

小时候他也曾为父母离婚的事情十分伤心难过,甚至产生了自卑心理,还有自怨自艾,毕竟在他父母那一辈人里,离婚率跟现在的比不了。但是自从知道了时与家里的事情,他只感恩父母健在。他们只不过是在人生道路上分道扬镳了而已,这是他们的人身自由,总比被锁在一起互相折磨得好。

以前他不想成为剪断父母姻缘红线的刀,后来才发现,他更加不想成为禁锢父母的那把锁。

他没脸没皮地笑着挂断了和袁庭雪的视频,转而拨给了夏文盛。

夏文盛难得接到儿子的视频电话,赶紧接了,又在看到夏酌身后的凌乱背景的时候难掩惊讶。

夏文盛比袁庭雪淡定温和许多,跟袁庭雪的反应天差地别,完全没骂夏酌,只让他放平心态,好好休息。夏酌总觉得他这“淡定爹”的言外之意是“听天由命”,但他没问。

无需他问,因为夏文盛接下来问他的问题已经表明了这种态度。

夏文盛问他活够本了没有,如果真的一病不起,会不会有什么人间遗憾,或者病好之后,对往后的人生会有什么改观。

淡定爹的语气客观而超然,像是在和他讨论一道哲学命题。

夏酌盘腿坐着,手肘支着膝盖,手掌托腮,低头看着床上手机屏幕里的淡定爹,托了托护目镜,回答道:“爸,我的人间遗憾就三个人——你,我妈,还有时与。”

夏文盛举着手机点了点头:“我和你妈没事儿的,你别担心。你妈如果一直不嫁人……其实就算再嫁再离多少次,她要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帮她的,也肯定帮她养老。小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早晚会有自己的老婆孩子照顾他,没有之前,我和你妈,还有你沈阿姨,也都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照顾。”

夏酌笑问:“你说会照顾我妈这事儿沈阿姨知道么?”

夏文盛说:“知道啊。你沈阿姨性格真的挺好的,还有你妹妹,她们一直都挺关心你的,就是怕打扰你,所以不敢主动联系问候你。”

“如果我妈性格没那么暴躁泼辣,您当年还会跟她离婚找别人搭伙过日子吗?”

“那应该不会吧。”夏文盛坦言道,“唉,你妈妈如果别那么神经质,别那么我行我素、唯我独尊、目中无人,她年轻的时候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现在也能。其实她这个人吧,好像自己跟自己过会更舒坦,家庭不该把她束缚住,那就不勉强了吧。其实我跟你妈妈离婚,从来不是因为三观不合,更不是因为你的教育问题,以及你以前的医药费、手术费什么的。你爸就是想让你妈活得自由快活一点儿,这样你爸我也能清静一点儿,你能理解吗?”

“以前不能理解,现在完全能。”夏酌补充道,“特别理解。”

夏文盛笑了笑:“小酌啊,你小小年纪就做过两次换瓣手术,今年虚岁都三十了,又感染了新冠,怎么着也得算命途多舛,你现在对人生的体悟不会比你爸我还有深度吧?”

“不至于。”夏酌也笑了笑,“毕竟我头发还一根儿都没白呢。”

夏文盛说:“你啊,趁养病期间好好思考思考人生吧,别总忙忙叨叨的,一直这么飘着。男人立业立得再好也是要成家的。家才是永远的避风港。钱、权、名利什么的都不是。爸爸相信你的一辈子会很长,所以我跟你妈妈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到老。”

“嗯。”夏酌没来由地有些哽咽。

这些年由于住得太远,他跟夏文盛就一直疏于联系,甚至都没去看过夏文盛几次。但是夏文盛从来没当着这个“不孝子”的面表示过任何不满。夏酌联系他,他就排除万难接电话、回消息,不管是在讲课还是在开会。夏酌不联系他,他也就偶尔跟别人炫耀似地抱怨几句,说自己的儿子忙到没时间搭理他老子。

夏酌完全没有想到,他三十年人生中的第一次正式“出柜”,竟然是对他这位疏于联系的淡定爹。

但他就是抑制不住想要说出来的冲动。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爹太过淡定,还是因为他现在孤军奋战,不禁害怕会在鬼门关前留下人间遗憾。

“爸。”夏酌拿起手机,直视着屏幕中的夏文盛,说,“其实我有家的,一直都有。”

“嗯?你这孩子……”夏文盛挑眉,“不会是背着父母、瞒着粉丝……跟谁领证了吧?”

“没没没!”夏酌的笑勾起了一阵从支气管里蔓延上来的咳嗽,咳过之后,他才擦了擦咳出的眼泪,解释道,“领不了证。”

夏文盛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但我会娶时与的。”夏酌说,“时与也会嫁给我。”

夏文盛瞪大了眼睛。

“如果过不去这道坎儿,他会是我留在人间的最大的遗憾。如果过去了,往后的人生,我们就是彼此的避风港湾。”夏酌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地又加了两句,“爸,我和时与……特别多年了。算起来应该比您和我妈的感情深,毕竟,咳咳,他的所有神经质和目中无人我都能忍——不是忍,是稀罕。”

夏文盛终于对着手机屏幕眨了两下瞪到干涩的眼睛,不淡定地皱起了眉头:“人家小与哪儿神经了?人家可比你这不孝的熊孩子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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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拒犟心
连载中虞安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