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浊的酒气混着汗臭扑面而来,几个醉汉踉跄着围拢,将巷口的光亮遮去大半。为首的锦衣男子眯着醉眼,目光在新出来的男子身上打了个转,见他形单影只,顿时胆气更壮。
“这位兄弟......”他咧开嘴哈哈笑道,“我与自家娘子闹着玩呢。”话音未落,那只油腻的手已朝着令仪散落的袖角抓去。
令仪急退半步,绣鞋踩在青苔上险些滑倒。只见男子广袖一拂,那醉汉的手腕便被一股巧劲带偏,“砰”地撞在巷壁上。
“啊哟!”醉汉吃痛,酒醒了大半。他揉着手腕,眼中凶光毕露:“给脸不要脸!”抄起旁边竹杆就砸了上去,另外几人见状也拿起旁边的杂物。
男子眸色微沉。他不动声色地将令仪护在身后,挥手抬腿间几人就纷纷倒地,这一下子几人脑袋都清楚了,发现碰上练家子了立马爬起来就跑很是滑稽。
令仪方才一直瑟缩在墙角,待那群人跑远了,方敢探身出来。她回首望向那救她的白衣郎君,敛衽一礼,轻声道:“多谢郎君相助,不知尊姓大名?改日定当登门致谢。”
“举手之劳。”男子气度从容,“娘子这是要去何处?方才见你在此处徘徊许久。”
令仪闻言,不由赧然低首:“妾与夫君走散了,本想去约定的地方等他,谁知进了这巷子竟似鬼打墙一般......”说着又郑重施了一礼,“幸得郎君相助,否则......”话音渐低,不敢再想下去。
“在下谢元。”他略一颔首,视线往巷口看了一下继续说着:“今夜街市纷乱,娘子若信得过,谢某可护送一程。”
令仪略一迟疑。虽是个陌生男子,但观其言行举止,确实是正人君子。况且今夜确实不太平......
“这......实在过意不去。”
“无妨,谢某本就是出来赏灯凑趣,并无要事。”
“那......有劳谢郎君了。”令仪细声道,“我要去帘子巷,应当不远。”
“谢某初来天启,还要劳烦娘子指路。”谢元说着已先行半步,为她隔开巷中杂物。
令仪见他举止守礼,这才稍宽了心:“改日谢郎君若还在天启,妾与夫君定当尽地主之谊。”
谢元轻笑一声:“那便先谢过了。不过......”他顿了顿,“尊夫应当......不会迷路吧?”
令仪一怔,脸颊顿时飞红。见谢元走在前面,忙悄悄用指尖按了按发烫的脸颊:“他......应当不会的......吧。”声音越来越小。毕竟那人出宫的次数,怕是比她也多不到哪去。
一出巷口,令仪便提起裙裾加快了脚步。方才那一耽搁已让她心惊,若再节外生枝,只怕秦允执久候不至会派人寻来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谢元却是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三步之距。时而驻足打量路边摊上的新奇玩意,时而把玩腰间银铃,看似漫不经心,但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卡在既能护她周全,又不至引人注目的位置。
帘子巷确实不远,令仪步履轻快,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巷口。这巷子多是食肆酒家,夜色中飘着炊烟香气,偶有几个醉汉从暗处晃出,见令仪身后跟着气度不凡的谢元,这才悻悻地缩回了阴影里。
胡氏拨霞供就在巷子最深处,青砖小院外沿着墙根摆了几张榆木桌凳,此刻正热闹。胡小娘端着碗碟从里间出来,在拐角处脆生生喊道:“客官留神~”
令仪恰巧掀开布帘,闻言侧身让出一条道。待胡小娘走过,才轻声问道:“小娘子,可否打听个人?”
胡小娘放下碗筷,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打量来人:“娘子请说。”
“我与友人走散了,本约在此处相见。”令仪略一沉吟,“他今日身着白衣,头戴玉冠,身量颇高,他姓齐。我姓苏。”
胡小娘蹙眉细想,今日并无人来寻姓苏的娘子。正欲摇头,忽见巷口转出一道的身影,不由眼前一亮:“娘子快看!可是那位郎君?”
令仪蓦然回首,正对上秦允执焦急寻来的目光。二人同时一怔,随即快步相迎。
“阿仪!”秦允执一把将人揽入怀中,手臂微微发颤。
“九郎!”令仪从他怀中挣出,急急打量,“你可有事?方才怎的一转眼就不见了?”
秦允执替她拂开额前碎发,低声道:“我拉着人往前走,一回头发现夫人变男人,吓得魂都要飞了。四下寻你不着,想着你若无事定会先来此处......”
令仪点点头轻“嗯”一声,忽想起什么,转身引着秦允执走向静立一旁的谢元:“方才遇着几个无赖,多亏这位谢郎君相助,又特意送我过来。”
秦允执神色一凛,先将令仪细细看过,确认无碍后才郑重拱手:“多谢谢兄搭救,齐某感激不尽。”
“不是什么大事。无须客气”谢元含笑还礼。方才旁观这对璧人重逢,倒觉有趣,男子情急之下竟忘了礼数当街相拥,女子挣脱后第一句却是关切之词。这般恩爱夫妻,倒是少见。
令仪眉眼含笑地看向谢元:“谢郎君若无其他要事,不如一同用些膳食?今夜虽有些惊险,但好在有惊无险。郎君初来天启,我们夫妇平日里最爱在城中寻访美食,这家拨霞供在天启可是数一数二的。”她转头看向秦允执,眼中带着询问。
秦允执会意,温润一笑接过话头:“正是。今日恰逢花朝佳节,城中热闹才刚开始。谢兄若不嫌弃,不如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谢元闻言一怔,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最后落在秦允执身上。见对方神色真诚,这才展颜笑道:“那谢某就厚颜叨扰了。”
一旁的胡小娘早已候了多时,此时连忙上前招呼:“三位贵客里边请!后院雅座正空着呢。”她边说边引路,还不忘回头笑道:“今日新到的河鲜最是鲜美,配上我们特酿的梅子酒,保管祛寒又暖心。”
秦允执抬手示意谢元先行,待他迈步后,才轻轻握住令仪的手腕。他指尖微凉,声音压得极低:“当真无碍?”眼底的忧色在灯笼映照下格外分明。
令仪反手捏了捏他的指尖,摇头时鬓边珠钗轻颤:“真的没事。那些人刚围上来,谢郎君就出现了,他们见有人来就散了。”她顿了顿,又小声道,“是我大意了,不该一个人乱跑......”
秦允执紧绷的肩膀这才稍稍放松,眼下确实不是细问的时机,他只低声道了句:“待回去再说。”便牵着妻子跟上前面二人的步伐。
灶上的铜釜滚着浓白的高汤,蒸汽顶起沉重的木盖,又“啪”地落下,溅出几滴油星子。新鲜的河豚肉还留着淡淡的血色纹路,摆成花样铺在陶盘里。肥瘦相间的羊肉片的极薄一下锅便蜷缩了起来;嫩笋尖斜切成段,脆生生的躺着。
墙角泥炉里的炭烧得正旺,铁网架在上面,被火舌舔得微微发红。伙计拎着一壶冷酒从后院进来,顺手往炭上洒了几滴,火苗“嗤”地窜高,映得墙上人影一晃。
门外飘来炙羊肉的焦香,混着食肆里蒸腾的热气。跑堂的伙计端着托盘穿梭,碗碟相碰的脆响里,不时传来食客满足的叹息。铜壶里的梅子酒温得正好,倒进杯中时,酸甜的酒香便混进了这一屋子的烟火气里。鱼片在锅中中翻滚,冒出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三人举杯相碰时,令仪与秦允执相视一笑,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梅子酒。那胭脂色的液体初入口时尚且觉得爽口,再回味却泛出一丝清苦,一股热流直冲面颊。两人不约而同地轻蹙眉头,又同时放下酒杯,略显窘迫地低下头去。令仪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秦允执则悄悄揉了揉发烫的指尖。
谢元执杯的手顿了顿,眼底漾开温柔笑意:“二位看来是不善饮酒,这梅子酒喝着酸酸甜甜的后劲可是十分强的。”他取来青瓷茶壶,为两人添上了热茶。“不过同样是酒江南的桂花酿倒是真的温和,甜津津的,最适初饮之人。”茶香在杯中氤氲开来,驱散了两人的小尴尬。
秦允执往锅中下了些蔬菜,把刚煮好的肉片夹了一片给令仪,烛光映着他的眉眼格外温柔闻言说道:“谢兄是江南人士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自小困守天启的他,记忆中听说的总是北方旱灾、南方水患,西边地动、东边海啸。直到后来在书中读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才知道世间还有雄关落日的壮阔,烟雨楼台的婉约。
谢元闻言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追忆:“说来惭愧,我祖籍在北方,后来随家父迁往姑苏做些丝绸买卖。”他的声音忽然顿了顿,神色略显恍惚,随即又恢复如常:“可那永熙九年一场大水,把家业都献给湖神了。而我嘛...”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倒是落得一身轻松,索性就四处游历起来。”
令仪执箸的手悬在半空。她记得那年灾后的奏报:姑苏七县尽成泽国,太湖倒灌三日不退,城中水漫檐角,浮尸与绫罗绸缎一同在水面沉浮。待水退后又发大疫,饿殍塞道,易子而食的惨状让钦差大臣当场呕血。最终十室九空,活下来的百姓不到两成,也都成了流民四散而去。她轻轻叹了气垂眸掩去眼底的波动,再抬眼时,唇边已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往事如烟,幸而郎君如今踏遍青山。古人云‘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想来这些年,郎君在山水之间,必是悟得了另一番天地。”
“哈哈,正是。”谢元举杯浅酌,杯中酒液映着他含笑的眉眼,“世事无常,反倒成全了我这番自在。”
秦允执原以为他是世家公子出游,未想竟有这般往事。愧疚之色险些溢出眼底,忙借饮茶遮掩。待平复心绪,见谢元确已释怀,才温声道:“谢兄胸襟似海,令人敬佩。”桌下悄悄握住令仪递来的手,又叹:“若得天下太平……”便止住了就要脱口而出的后话。"
谢元似不察夹起一片在锅中翻滚的鱼片,意味深长地说道:“想来...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三人又转向了其它话题,谢元刻意避开了外头的兵荒马乱,只挑些风土人情的闲话来讲——江南的茶娘如何以长嘴铜壶斟出三叠泉,漠北的牧人怎样在暴风雪中寻回走失的羊群,又或者……某次偶然撞见一县太爷的小妾和师爷偷吃,县太爷追来后那二人一口咬定是他勾引,他在城里躲了大半个月的故事。
对面的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时而因他的描述露出疑惑的神色,时而又因某个离奇的情节睁大了眼,满是惊奇。谢元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有些心虚,自己不是在闲谈,倒像是在哄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外面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吹的树叶哗哗作,屋内暖黄的灯火映着三张年轻且漂亮的面庞,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好不快活。
宫里那些年,消息都是裹着锦缎送进来的。老学士们捧着奏章说“灾荒”“战事”,却从来没人告诉他们,西域的葡萄酿是掺了冰碴子喝的,岭南的荔枝真要连枝折下才能保鲜。二人这些年为数不多的乐趣,便是背着那群老学究偷偷溜出宫,寻个不起眼的饭馆或酒肆,点几道特色菜,竖起耳朵听邻桌的闲谈,拼凑那些不属于他们的热闹。
谢元实在是个有趣的人。他见多识广,这一晚上几乎都是他在说,故事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偶尔被追问细节时,他也只是无奈地笑笑,摇摇头道:"这个嘛……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