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永宁二十年冬,城陷,贼军大至。宫人奔散,禁中狼藉。昭明殿内,臣工数人侍立。众请诛宠妃,帝叹曰:“朕失天下,罪在己身,岂累妇人?新朝当立,卿等宜自为计,勿作无谓死节。”左右默然退守殿外。

妃膝行而前,执帝手泣。帝抚其首曰:“朕无德嗣祖宗基业,然史册斧钺,何惧之有?”强笑引其手触面曰:“朕皮骨尚韧,卿试之。”复正色道:“善活,为朕观未睹之世。”妃大恸,颤声唤“九郎”,帝笑而颔。

“九郎......九郎......”

怀中之人已无声息,体温渐冷。令仪紧紧搂住秦允执,指尖嵌入他的衣袍,仿佛如此便能留住最后一丝余温。殿外,大臣们听见动静,纷纷伏跪于地,悲泣之声如潮水般漫过朱漆门槛。

“天!竟要亡我大昶啊!”

白发苍苍的老人仰天哀嚎,浑浊的泪水纵横满面。他踉跄几步,忽地朝殿门金柱撞去——

“蔺相!”

众人惊呼,却已拦之不及。一声闷响,鲜血溅上蟠龙纹柱,老臣身躯缓缓滑落。殿外一片慌乱,殿内一片死寂,唯闻火盆中炭块迸裂的细响。

砰!

昭明殿大门轰然洞开,寒风卷着血腥气灌入。残存的侍卫横刀而立,刃上血痕未干。铁甲森然的兵士鱼贯而入,逼的他们步步后退至寝宫门前。只见为首之人抬手示意,厮杀声戛然而止。

萧云从环视四周按剑踏入,目光扫过满殿狼藉——柱下自戕的老臣,伏地战栗的宫女。他沉默片刻。

“把秦允执交出来便是。我也无意赶尽杀绝。”玄铁护腕映着残阳,他屈指弹去刀上沾的血珠,“诸位护主至今,也算全了君臣之义。何必再徒添几缕亡魂?”

大局已定,萧云从并不着急一路杀进去。

话音未落,殿前仅存的九名银甲护卫相视一眼,竟同时横剑自刎,动作干脆利落,毫无迟疑。几乎同时,门外的另一位老臣狠狠的瞪了萧云从一眼随即高呼“陛下老臣来也”,也撞向了龙柱。剩余五位文官终于崩溃,以额触地,玉笏在砖石上摔得粉碎。

萧云从点了点头闭目轻叹:“厚葬这些忠烈。”

玄氅翻卷间已迈过尸骸。早有亲卫推开内殿描金大门,暖融馨香扑面而来,竟让他恍惚一瞬——与外间的血腥混乱截然不同,这里竟出奇地安静整洁,甚至透着几分温馨?他抬手拨开垂落的纱帘,眼前的景象尽收眼底。

一袭素白宫装的女子跪坐在龙榻旁,长裙如雪般铺展在地。她痴痴地望着榻上安详如眠的男子,对闯入者恍若未觉。乌黑的长发略显凌乱,却依然光泽如缎,垂落的两缕青丝恰好掩住了她的侧颜。榻上之人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沉睡,正是秦允执。

亲卫正要上前查探,萧云从却抬手制止。他亲自缓步走近,玄色战靴踏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殿下小心!”亲卫压低声音提醒。

萧云从微微颔首,目光在女子身上停留片刻。她仍如泥塑般跪坐,连呼吸的起伏都几不可察。他顿了顿这才伸手探向秦允执的颈侧——触手冰凉,那截苍白的皮肤下,血脉早已沉寂。

殿内无人发出声响,都屏息等待。

“帝幼冲即位,权臣窃柄,蔽塞聪明。”

萧云从忽然开口,声音在空寂的内殿激起回响,指尖仍抵着秦允执的咽喉。

“云从以先帝托孤之重,起兵清侧。”

鲛绡帐无风自动,映得他玄甲上血痕忽明忽暗。

“比至京师,帝已遭鸩弑。”

这句话落下时,榻边铜雀灯的火苗猛地一颤。

“执手托国。”

最后四字余音未绝,跟进来的玄甲近卫已齐刷刷跪地。铁甲撞击金砖的声响惊飞了檐外寒鸦,他们以额触地,山呼声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陛下万岁!”

三声呼喝次第炸响,一声比一声高亢。殿外残存的五名降臣闻声,终于彻底瘫软在地。

萧云从抬手示意,亲卫们立即躬身退出殿外,只余下一名身着青衫的书生模样的男子。那人缓步走近龙榻,俯身端详片刻,轻叹道:“这死得倒是干净,总以为还能说上两句体己话呢。”他直起身,转向萧云从,“现下怎么处置?”

裴松元问的自然是下葬的规格与时辰。毕竟秦允执是“禅位”而非被废,史笔如刀,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体面的交代。

“按亲王礼制。”萧云从的声音低沉,“停灵三日,葬入西郊皇陵区。不必起封土,但碑文要刻‘大雍末主’。”

他闻言眉头微蹙:“不称庙号?”

“他既禅位,便是大雍之终。”只听新帝忽然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总要给后人留些嚼舌根的由头。”

殿外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裴松元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明白萧云从的用意,这轻描淡写的“末主”二字,既成全了史书的体统,又暗藏了千秋功过的评判。一个没有庙号的亡国之君,注定要在后世史家的笔墨间浮沉。

“那灵前的祭文......”

他话未说完,萧云从便已开口,声音冷而淡,像是早已思虑周全:“就写‘天命攸归’吧。”他唇角微勾,“信的不就是这个么?”

裴松元耸了耸肩,反正他是无所谓——不服?打服就行。他目光一转,落在那一直静坐如木偶的女子身上,向萧云从问道:“这个呢?”

萧云从侧眸,视线在那女子身上短暂停留,随即收回,淡淡道:“你先下去吧,她......自有安排。”

裴松元默了默,没再多言,只拱手一礼,便转身退下。

待殿内只余两个活人时,萧云从思考片刻后缓缓提刀,刀锋寒光凛冽,直指眼前的女人。

令仪闭上了眼睛,轻轻的松了口气。

她静静等待着,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只是下巴一凉。

令仪微微睁开眼,刀尖托着她的下颌,萧云从稍稍使力,迫她抬头。刀锋一转,她不得不直面他的目光。

他看了她一会儿,神色不明,就跟看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却终究未发一言,亦未有其它动作。片刻后,他收刀归鞘,转身离去,脚步声在空寂的殿内渐行渐远。

令仪怔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

她缓缓转头,目光重新落回榻上的秦允执,静默良久,终于轻轻靠过去,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低声呢喃:“九郎......”

声音极轻,却似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娘娘......娘娘?”

令仪缓缓睁眼,视线模糊了半晌才渐渐清晰。眼前站着两名内侍与两名丫鬟,皆是陌生面孔。她怔了怔,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她转头望向榻上。

秦允执仍安静地躺着,面容苍白如冷玉,唯有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场长梦。他们的手还交握着,只是他的手指已经僵硬冰冷,再也不会回握住她。令仪望着他,恍惚间又陷入恍惚,仿佛只要她不移开视线,他就还能再睁开眼。

“娘娘......”内侍的声音小心翼翼,“新......陛下命我等为先皇梳洗更衣,礼部要准备安葬事宜了。”

“我来吧。”令仪闻言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声。她轻轻将秦允执的手放回锦被下,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撑着榻沿想要起身。

可她才刚一动,膝盖便传来一阵刺骨的酸痛,她已跪了整整一日,滴水未进,双腿早已麻木。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幸而被两名宫女眼疾手快地扶住。

令仪望向内侍手中捧着的蟒袍-那暗红的料子上绣着四爪行蟒,是新朝“恩赐”的亲王礼制。令仪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走向鎏金衣柜,从最外处取出一件玄色常服。那是秦允执最常穿的便装,袖口还绣着小小的银线云纹。她又从妆匣底层取出白玉发冠,那是他二十岁生辰时,她亲手挑选的。

曾经的少年天子意气风发。而今躺在榻上的躯体却消瘦得惊人,脸颊凹陷,唇色灰白。“不好看......”她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只是默默为他系好衣带,将玉冠端正戴好。手指拂过他胸口的,那是他致命的箭伤。

待她退开,礼部官员才敢上前。那人见到秦允执一身常服,明显一怔,这不合规制。可目光触及令仪通红的眼眶,到底没敢多言。亡国之君穿什么下葬,谁又真的在意?

他例行公事地检查尸身,却在掰开秦允执手指时愣住——掌心里竟紧握着一支素银发钗,做工粗糙,显然是新手所制。那官员犹豫片刻,终究原样放了回去。

“陛下吩咐在东华宫停灵三日。”他低声禀报,“灵堂已备妥,这便移灵了。”

令仪点了点头,目光仍凝在秦允执身上,直到宫人们将他抬入棺木,缓缓退出殿外。

殿内骤然空荡。

她怔怔地望着榻上凹陷的痕迹,忽然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娘娘饶命!”朱漆殿门前的护卫“哗啦”跪倒一片,刀鞘横拦如铁栅。为首的宫女以额触地,声音发颤:“陛下......陛下吩咐,令您暂住昭明殿。”

令仪望着朱红的殿门,缓缓跪坐在地。昭明殿外的尸首早已被人拖走,唯有青石砖缝间暗红的印记,和风中挥之不去的腥气,见证着方才那场血色黄昏。

面前所见皆是生面孔,她和秦允执的贴身侍从,早就为主舍身了。今日留下的,是几个当初先帝托孤不愿投降的老臣和死士,如今也都成了新朝刀下的亡魂。

令仪忽然轻笑一声。她的九郎啊,三岁登基,如今已正好二十年。这世道却乱了整整三十年。天灾连年,**不断,朝堂上党同伐异,民间饿殍遍野。天要亡大昶岂是人力可以转圜?

最可笑的是,这乱世之中,世人皆可逃,臣将皆可降。唯独她的九郎,从垂髫稚子到弱冠之年,只能一直、一直、一直地被钉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眼睁睁看着山河破碎,却连闭眼的资格都没有。最后留给史书的,不过是个“亡国之君”的骂名。

“不过九郎......你终于自由了。”令仪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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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想跟我好好过日子
连载中有子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