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祁迦引确实在作壁上观。指腹有意无意地,点着大殿的木板。不附和,也不阻止。

这样凉薄的视线,不啻于一道冷箭,扎进怀宁本就空洞的心脏。

一个乡野女医而已,给贵人治病没什么,但他不是怀疑吗?可能是这几天,祁迦引过分的关注,让怀宁恍惚了,他曾经为自己的死伤怀过。

怀宁暗笑自己:“民女怎敢不尽心竭力,为贵人医治?”

她也不用抬头,从自己的视野里,可以看到韦贵人轻蔑的目光和鼻孔。可能寡淡的态度,无法让韦贵人彻底满足,韦贵人突然又把脚往怀宁面前送。

“那就麻烦神医,为臣妾脱去鞋袜。”

语气可没有一点“麻烦”的感觉。怀宁才伸出手,她突然踩住怀宁的指骨,咯咯笑道;“不好意思,站不稳嘛,陛下,您怎么也不扶一下臣妾?”

好一个站不稳,还故意碾了碾。怀宁终于感觉到深切的侮辱了,抬头瞥去,祁迦引还在作壁上观。

一个神似失宠的女子,和他如今盛宠的贵女,孰轻孰重,他分不清吗?

怀宁冷笑,直接将手扯出来,反倒让韦贵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你——”韦贵人拧动眉头。

怀宁却假装虚弱,咳嗽了两声,“对不住贵人,民女突发旧疾,想找两颗润喉糖。”

不顾韦贵人吃人的眼光,她胡乱地去摸药箱,却被只大掌摁住。

祁迦引眉头紧皱,“不舒服,还敢给贵人看病?”

“不妨事,民女带上面巾,便不影响治疗了。”怀宁抽出手,揉了揉被他触碰的地方。也是被韦贵人踩得酸痛的地方。

“不必了。”祁迦引突然用很大的力气,把怀宁拽了起来,“贵人千金之躯,怎么能不请些好医官看。滚出去!在外面候着孤。”

怀宁没有反应过来,再看过去时,才发现祁迦引脸上染了薄薄的怒意。他又怎么了?该生气的不是自己吗?不可理喻。

但祁迦引总是难以理解的。尤其回到宫里后,他更加难以理解。怀宁姑且认为,他只是怪自己刚才伤害了韦贵人。

“喏。”怀宁忙叩首应承,却没有动。

对于他任何的呵斥,指摘,都不如一杯水泼在她脸上,让她惊慌失措。祁迦引眸色晦暗,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还拽着怀宁的手。

他松开了。怀宁背起药箱,快步走出阿稚殿。

韦贵人气愤地跺脚:“陛下,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就把神医送走了?臣妾的脚还没治呢。”

“你真想治脚?”祁迦引转头,眼神凉凉淡淡,说不出什么意思。韦贵人突然心虚了。还是第一次见到祁迦引这样,不管以前自己怎么闹,他都不生气的。

韦贵人脱了鞋子,褪去袜子,委屈道:“怎么不是?难道陛下以为臣妾有心戏耍神医?你自己看,臣妾的脚脖子都肿了。”玉白的脚踝红红一片,肿胀充血,确实没撒谎。

“怎么肿的?”

“还不是为了陛下。想让你看看我们吴地的舞蹈,近来一直劳心费神学习。”韦贵人娇嗔地抱住祁迦引的胳膊,抬起足尖,“陛下您快摸摸,臣妾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头?”

韦贵人出身高贵,被人骄纵长大,确实是为了祁迦引,才受这份苦。

当真再没有谁,能让她心甘情愿这么做了。

史官在祁迦引还没有被封太子前,就不吝啬地赞美过他“少魁梧,美姿仪”。她原以为是吹牛,见着了,才知晓为什么当初薛夫人愿意倾家族之力助他登基。

好在他对自己的恩宠有目共睹,隔三岔五给九华殿送赏赐,好不让人眼热。

祁迦引撇下她的胳膊,“乐府自然有歌舞伎,贵人何必学这些,自降身价?”

顿了顿,又道,“若是为了武安侯的案子,孤回头自然会去找你,身体不舒服,便好好休息。”

“陛下……”没想到他一下子猜到自己的用意,韦贵人脸色灰败,气愤道,“陛下怎么好意思说?当时廷尉署给的证据都板上钉钉了,马畔就是赵修庆,怎么这几天陛下又说不是了?难道为了维护皇后娘家人,非要指鹿为马,贻笑大方?”

她今天找祁迦引确实就是为了这个跟郑皇后舅舅武安侯勾连的案子。郑皇后这个贱人,本来已经为这件事跟祁迦引吵过一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送给祁迦引一柄玉如意后,又让祁迦引转了性子。

这下好了,她韦家闹了半天,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是祁迦引还要为了郑氏惩治她娘家人,她非要把后宫闹翻天不可。

“贵人,斥责孤?”祁迦引挑起嘴角,眼神变得阴冷。

韦贵人瞳孔一缩,慌得跪下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

她虽然受宠,但祁迦引的阴晴不定,还是常常让她心惊。

祁迦引便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脸,又替她理了理衣襟,“贵人,使唤奴婢也得看主人,就算奴婢无所谓,主人也觉得丢脸……孤是喜爱贵人,贵人下次办事,能否三思而后行?”

明明那么温柔,韦贵人却觉得恐惧。脑子转了半天,才转过来,她刚才说那么多,他其实根本没听,脑子里考虑的,还是自己刚才欺侮怀宁的事情。

“哼。怎么又提那神医了?再怎么样也是个贱民!人活着不想爱惜,死了还想找个替身缅怀吗?”韦贵人正为郑皇后的事恼着,这下又冒出个怀宁,早怄心死了。

怀宁还站在殿外,就看到韦贵人怒气冲冲出来,有些诧异。

韦贵人冲自己过来,像是想扇她一巴掌,想到什么又克制住了,风风火火地离开。

怀宁睫羽轻闪,没什么表情。她其实不希望韦贵人那么快出来,因为这样,她就可以不那么快面对祁迦引。站在殿外,就可以听不到祁迦引和贵人的声音,也许是调笑声,或是别的,总之她不想听到。

只有在走出阿稚殿的时候,呼吸到这口新鲜空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本以为,伤痛已经过去了的。但在这里再看到阿稚殿,又想起很多往事。她才发现很多痛苦的事情,不是在发生的那一刹感受最痛,而是像钝刀割肉,随着刀子的深入,越来越痛。

她站得有些晕眩,指尖深深地掐入肉里。

“神医,在想什么?”祁迦引忽然从殿里出来。怀宁连忙错开几步,反被他逼到门后。

“陛下做什么?”怀宁瞪圆了眼睛。

祁迦引便审视着她,笑了,“神医不知?”

确实不知。他让她滚的时候,她已经想走了。因为不能,所以烦闷。

祁迦引呼吸又急促起来,掐住她下颌,语气森冷,“你到底在干什么?方才贵人欺侮你,你却装作泥人一样,不顾旁人对你的折辱?”

冷檀的气息很近很近,压抑地感觉,几乎让怀宁不能呼吸。

他怎么又在质问自己了,刚才不是无动于衷吗?

怀宁真是太意外了:“陛下,民女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祁迦引再次抓起她的手腕,连眼睑下一滴泪痣都浸染三分薄怒,“你忘记了,你的生命线很长,和别人不同。孤说过,你会长命百岁。”

他之前打量自己的手掌,原来是在看她掌心的纹路。难怪如此胸有成竹。

“你为什么不认?”

……

他原来发现了,还是带着怒意让她离开正殿。怀宁试图活动自己的身体,却被牢牢地圈禁。

那双阴暗轶丽的眼睛,有着一种对她脱离掌控的困惑和不满。这也正是这么多天来,他索求的东西。太多的证据佐证,是他的夫人薛怀宁回来了,为何她避而不认?甚至也不像从前那样,跟扑火的飞蛾,老往他身上扑。

“陛下,”怀宁仿佛被蛛网缠住,努力地挣脱,“民女已经说过,夫人去了两年了,陛下未必记得清楚。陛下还是不要拿着结果找证据,容易误会的。”

“孤没那么愚蠢。和夫人结发六年,对她的了解,比对自己更甚。”

怀宁心弦微动,“你说什么?”

祁迦引却没有再说。只是负手身后,骨节攥得泛白。

虽然设想里并不该这样,但他的确用尽过所有力气手段追求她。暗中观察着,四处打听着,她喜欢的、畏惧的、厌恶的……他统统知道。所以他不认为,她些许雕虫小技,能瞒过他的眼睛。

不过再看怀宁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胸口又是闷堵:“孤虽然能够看在薛氏和皇室的体面上,对你多有容忍。但你最好不必妄想,如此欲擒故纵,能够让孤对你又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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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他今天火葬场了吗
连载中张部尚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