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烽推开一条门缝，从前门看到举行庆祝仪式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光看头顶，黑压压一片，偶尔夹杂着不同的颜色。
指挥部的人穿着制服，整整齐齐坐在前面，包括肖恩教授。
研究员则坐在后排。
面对一群看起来像等着小丑入场表演节目的观众，杨烽犹豫了。
正想着要不要关上门，偷偷溜走。
小金轻轻推了把他的后背，把他送入门内。
原本就很安静的会议室更安静了，二三十双眼睛顿时抬了起来，聚焦在杨烽身上。
出现在门口的Omega身材偏瘦，皮肤白白净净，五官柔和，一双黑眼圈却尤为明显。
乍一看，只是个没什么异常之处的成年Omega。
Omega的衰老速度较AB缓和，如果不问年龄，凭外貌只能看出是否成年。
具体是二十几岁还是三十几岁，就不得而知了。
非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的话，只有那罕见的深灰色头发和眼睛了。
然而，室内混杂的Alpha信息素令杨烽想吐。
没有人说话和主持，但是掌声自发地如雷鸣般响起。
杨烽站上专门为他准备的沉木讲台，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妈的，他又不是来表演节目或者演讲的。
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等他开口，他只好清了清嗓子。
“我是杨烽，下午好。”
掌声再次响起。
“我昨晚学了一首诗，想背给各位听，以此感谢大家对我的重视。”
这下，掌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
叫好声多半来自最后面的托比·金，他生怕杨烽看不到，还站起来鼓掌。
谢朗坐在他旁边，紧皱眉头。
再旁边是漠漠，他面无表情，抱着玩偶兔子。
三人背后是洁白的墙面，上方挂了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遒劲地有力写着几个字：热烈庆祝杨烽出院。
一看就知道是那位上将的杰作。
等台下的人重新安静，会议室内的音响流淌出杨烽悠长沉醉的声音：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潇潇。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
白逸然只觉得麻木，他背着柯瑞明没有温度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帕拉·卡洛斯跟随其后，如果羊十三有任何逃跑的念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用激光枪了结对方。
另外，他手里还拎着把不大不小的铁锹。
刚才在羊圈里，首领用抢指着他，说了句“叶落归根”，就让白逸然背着柯瑞明去下葬。
白逸然第一次背人，不得要领，只觉得柯瑞明像山一样沉重。
即便俩人其实差不多重。
活着的时候明明那么轻盈，会被大风吹跑一样。
现在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们已经走出羊圈，离开营地，在山坡上卖力行进。
看来帕拉想把柯瑞明葬在山顶上。
他们一直行走在密林的边缘，如果白逸然没记错，这片长满了各种花草树木的茂密森林就是天使森林。
但他无暇顾及，也可以说他不在乎。
白逸然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像一具漂亮的没有感情的木雕泥塑。
音色各异的鸟鸣从林中传来，仿佛在为逝者唱挽歌。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潇潇。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的帕拉终于叫停羊十三。
“就这儿吧，给你，好好挖。”
首领把铁锹扔给白逸然，再次用激光枪指着他。
白逸然把柯瑞明的身体妥善放在地上，一路走来，汗流浃背，他直了直略为僵硬的腰背，捡起铁锹。
然后一言不发地铲土挖坑。
“这里视野很好，他会喜欢的。”帕拉得出结论。
白逸然没有接茬，手底下一刻不停。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焦蛲。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白逸然不知道挖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累了。
他停下动作，抬头看帕拉。
Alpha身体状况正在肉眼可见地变差，明明没有劳作，却喘着粗气，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白，必须靠着树干才能勉强站立。
“继续。”帕拉轻声说。
白逸然没有多说，低头继续一铁锹一铁锹挖土。
晶莹的汗珠滴入土壤，他没有抬手去擦。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差不多宽一米，长两米，深一米的土坑渐渐形成。
坑的两边都是带着湿气的新鲜泥土。
柯瑞明静静躺在不远处，如果无视他身上的血迹，看起来就只是在睡觉。
只是不可能睡醒了。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行了。”帕拉发出比之前更为虚弱的声音。
白逸然听话地从土坑里翻出来，全身上下都沾满了半干未干的泥土，活像个泥人。
首领朝柯瑞明抬了抬下巴，又用眼神示意白逸然把人搬进坑里。
白逸然一一照做。
他再次拿起铁锹，铲满土，打算往柯瑞明躺着的墓穴里扬时，双手抖得厉害。
铁锹“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差点砸到他的脚。
帕拉·卡洛斯一直看不上羊十三，此刻依然觉得他过于软弱。
“用手。”
白逸然弯着腰，以极其不舒服地姿势捧起掺杂着野草根的土石，盖在柯瑞明的尸体上。
先盖住了腿部，然后是上半身，最后才是脸。
他想再多看看这个人的样子。
最好能印在心里。
天色渐晚，绚丽的霞光布满天边，天空好似穿了一件华丽的霓裳。
墓穴被白逸然填平压实，只是这块地方与周围的草地有些格格不入。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白逸然站在墓旁，回想着里面的人跟他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
“滚。”
帕拉·卡洛斯即便到了生命尽头，也还像一头锁定猎物的棕色豹子。
白逸然听到他吐出的字，眼中充满不解。
帕拉没有多说什么，很可能是说不出话了。
他艰难地抬起激光枪，朝白逸然脚下扣动扳机。
“呲啦——”
白逸然脚前的一小片绿草顺带着地下的土壤瞬间被烧焦碳化。
他满脸惊恐地后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
帕拉的手往上端，又瞄准Omega脏兮兮的额头。
这下，白逸然抛去困惑，撒开腿跑进茂密的原始森林。
跑出去十几步，他再次听到激光枪声，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接着往前跑。
即使被匍匐在地上的树根绊倒，他也迅速站起，一刻不停向前跑，就像生命中只剩下跑步一件事。
——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杨烽游刃有余地背诵了整首诗，甚至在背的过程中陶醉地闭上眼。
现在，他睁开眼，看到台下的人面面相觑。
一部分人听不懂，比如托比·金；另一部分人听着感觉很怪异，这明显不是什么喜庆的诗歌。
“好诗，但是不是太哀伤了？如果没记错的话，两百年前，有一册通过虫洞从平行宇宙来到天合星的古诗词集，你背诵的刚好是其中一首挽歌诗。”第一大区的女上将自始至终微笑着，言行举止无不透露她极高的修养。
“我上学期间在一家旧书店找到了复印本，就随手翻了翻。”
“现在很少有人会读纸质书了。”
“挺好，说明科技在进步。上将会说出这些话，想必也是喜欢读书之人。”
上将默认似的扬了扬嘴角，她内心对杨烽的兴趣，又增加了几分。
相隔不远的第五大区中将朴煜贤则大为光火，再也按捺不住，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杨烽，你他娘果然是个神经病，用挽歌感谢我们是吧？老子还没死呢！”
肖恩·罗伯茨叹了口气，又摇摇头，满脸的失望。
不知是对台上的杨烽，还是对邻座的中将，或许兼而有之。
杨烽面朝中将站立，并没有因为对方出言不逊而生气，甚至颇为严肃地回应：“中将，没有永恒的东西，人会死，石头上的刻痕会被风吹平，这点您比我清楚才对。”
这话同样飘到了最后排的谢朗耳中。
“那你也不能……”
杨烽打断了他：“诅咒您吗？我又不是神，您怎么可能因为我的几句话就驾鹤西去呢？”
“可是……”
朴煜贤看着一脸真诚的杨烽，以及周围齐刷刷的目光，他咽了咽口水，没了下文，只好讪讪地坐下。
“给我举办出院庆祝仪式，可能各位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我建议先别出发。目前异变还未结束，大家的精力应当放在‘人类自救计划’上。散会之前，我再补充一句：合作愉快，感谢你们为人类作出的贡献。好了，散会！”
说罢，杨烽哼着小曲儿，走下讲台，出了门。
指挥部众人想起之前双方每次通讯结束前，他们对杨烽说的那句“合作愉快，感谢你为人类作出的贡献”，心想：
这人可真是记仇啊。
观众们陆续离开，谢朗走到肖恩教授身边，杨烽参加庆祝仪式前说的话一直在他心里打转。
“老师，您什么时候有空，我陪您再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看见养子忧心忡忡的面庞，肖恩问道：“怎么了？”
“没事，您不是经常觉得累吗？虽然上次没检查出什么来，但是我有点放心不下。”
教授露出和蔼的笑容，回答：“那就明天上午吧。”
第二天一大早，杨烽的房间门被人敲响了，门口站着怀抱长耳朵毛绒兔子的Omega男孩。
杨烽让漠漠进了屋，然后各泡了一杯拿铁和一杯热可可，把热可可端给男孩。
“你哥呢？”
“陪别人，去医院了，我让他，送我，过来。”
“你是不是又预知了什么？”
“嗯。”
杨烽拿了几张右上角有标红的纸给男孩：“具体是谁？”
漠漠仔细翻看，最终选出一张，上面写着：祁越，男，687/1000。
“他的愿望，是十人，同盟。”
杨烽小口抿着拿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还有，他。”
漠漠又翻出白逸然的个人资料，说：“他要，神的，一半，力量。”
杨烽哂笑一声：“没想到他还有这种野心。”
挽歌诗是陶渊明写的。
下一章就到前男友的戏份了。
今天有阳光，但是化雪天，很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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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