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站在苍云山顶,试图伸手去触碰那若隐若现的咒术。
当那些记忆全部涌上大脑时,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悲痛和绝望,那并非是梦,更不是虚幻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他不知道江自流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来逆转时间,救回这么多人,更不知道他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当看着光束中缓缓升起的江自流,看着他瘦削的脸,看着他满是愧疚地看向自己,林深深深地明白他的痛苦,江自流是一个能够用愧疚压死自己的人。
他不知道江自流在藏经楼里经历了些什么,得知了些什么,他的确怪他一意孤行,也怪他自以为是,可他也清楚地知道江自流为何一个人去藏经楼,他知道对方对自己的保护,他知道。
他真的很想站在对方身边,和他一起面对那些事,他不怪江自流瞒着他,因为自己的确没那么强。
还有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神仙转世恐高师父,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离去会让自己那么难过,可能这就是江凤小时候面对自己父亲离世时的痛吧,他忽然庆幸自己比他晚了十几年才体验到这种感受。
就像一根细丝从心里把那些曾经在一起的记忆一点一点往外拉,然后用刀刮去记忆里的那个人,带走他的一切。
师父没有死,可他也不在这里了。
他在那段记忆里失去了师父,在那段记忆之外也同样失去了师父。
他看向藏经楼,那时他跟着宋掌门和师父一起走进去查看时,他并未料到下一刻将只剩他一人留在那里。
江自流肉身飞升,师父重回天界,风执逃走,宋掌门被挟持。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比那段记忆的袭来还要快。
看着光柱从浩瀚无垠的天空落下时,他没有激动,也没有欣喜,只有失落,因为那样的“胜景”将带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他想要御剑上苍穹,去问江自流这一切的缘由。可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修为平平,际遇平平,只想着找个温暖的家好好过日子。江自流是个注定不平凡的人,从一开始的登云台初露锋芒,后来身败名裂,再到如今的肉身飞升,他总能惊天动地,总能力挽狂澜,他那么强大,哪怕失去一切也能绝地反击。
而自己,似乎永远只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孩。
林深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也只能在这咒术围成的牢笼里面等待着命运的到来。他只是忘不了光束中江自流眼角的血迹,如果能飞上天界,或许他只会问一句,你还好吗?
那个人啊,就是那么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担得了,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他的确做到了,可他从不考虑后果与代价。
他的思绪被脚下传来的喧嚣声打断。
“咱们就这么任凭风执宰割?当年我还那么敬仰他,现在看来真是瞎了眼!”
“也不算瞎眼,只不过非我族类罢了,他也有他要做的事。但他为了他的目的要让我们整个苍云门陪葬,这我决不答应!”
“我也不答应!凭什么我们的命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被牺牲掉,苍月祖师当年创建苍云门难道真的是为了让我们成为祭品吗?”
“什么祖师,就是一个骗子,把我们骗到这里给她当案板上的鱼肉!”
接着是一阵附和声,随后只听“轰隆”一声,林深知道这是苍月的石像被推倒的声音。
林深低下头,苍云门众人此刻正在常青峰齐聚,争吵的声音杂乱地四处游窜。面对门派存亡和个人生死,他知道他们的焦虑和恐慌。
风执很聪明,他通过咒术告诉了所有苍云门的人一件事:苍月创建了苍云门,也写下了献祭苍云门的绝明灯炼制之术。
此事对于众人无异于晴天霹雳。
天下第一修仙门派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原以为加入苍云门是为了除魔卫道,结果却是以身入熔炉。
喧嚣声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死寂。林深感觉身上的衣服变得无比厚重,明明只是多了一件而已,头上的冠亦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从苍云门发生巨变到如今,应该是过去了三个时辰左右,这三个时辰里,他很忙,也很乱,他匆匆地戴上这掌门的发冠,穿上掌门的衣服,被迫担起一份他从未想过的责任,被迫走上一条注定越来越冷的道路。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渐近,林深转过身去。
“掌门,众长老请您下山议事。”来人是傅鸿飞,这少年年纪不大,但面对这样的变故却显得极为镇定,他的脸上几乎没有惊慌之色,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淡定。
“走吧。”林深抬脚向山下走去。
“为何不御剑?”傅鸿飞问道,他虽这样问,但还是跟着林深慢慢走着,一脚深一脚浅,略有些吃力。
“这样慢一些,我需要多想一会儿。”林深回答,他感觉自己一夜之间变得老了很多,他开始有很多顾虑,他害怕自己的一句话使得门派中的人失去希望而做出傻事,也怕他的话会对江自流造成影响。他在思考下山之后该如何面对众人,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责任,还有质疑。
“你的腿怎么回事?”林深注意到傅鸿飞走路的姿势不对,问道。
“没什么事,就是昨天下午我去找师父,然后在风悔峰等了很久师父都没出来接我,我就在那里一直等。然后我就收到了那份记忆,在御剑往藏经楼赶去的时候摔了一跤,就成这样了。”
林深注意到傅鸿飞应该还没有学过御剑术,如此看来御剑赶往藏经楼完全是情急之举,遂问道:“你是担心你师父?”
“我只是,有点看不清他们。”少年的语气不再如往日一般飞扬,而是带着浓稠的失落。
“之前风前辈教我的时候说我师父会是一个比他还要厉害的人,我那时候不信,后来我上了苍云门,遇到了师父,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会成为我师父,那时候我很看不起他,直到他打败了我,可我还是看不起他,不是因为修为,而是因为他的行为,他修邪术,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看着总感觉不像一个正道的人。后来我在记忆里看到风前辈杀了那么多人,师父拼命去阻止他,虽然那时候的师父也能可怕,他变成了一个怪物,可我却不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师父在保护我们。”
“可是师父真的能阻止风前辈吗?如果他自己无法揭露真相,他真的会继续阻止风前辈吗?”傅鸿飞问道,少年的眼睛清澈如泉水,里面荡漾的感情真挚而浓烈,他恐惧着,也敬畏着,傅鸿飞知道林深对师父有着不同的感情,他一定懂师父。
他敬仰着江自流的强大,也畏惧着他身上的未知,他看着林深,似看着师父,他渴望师父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林深知道傅鸿飞的疑问也是苍云门上下无数人心中的疑问。每一个试图从咒术的封印下跑出去的人都收到了风执留下来的警告:救世主非我族,这是比创世者意屠世更加令人担忧的事情。
没有人能够信任一个外族之人,哪怕他曾舍命救人。
这是风执的计谋,他就是要逼江自流和他站在一起,逼着他承认自己身为孑人的事实,他要打破苍云门对于江自流的信任,也许是为了击败江自流保护苍云门的决心。
面对傅鸿飞的眼神,林深忽然很想逃避,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他仅仅只是林深,他自然是相信江自流的,可现在,他的话不能随意出口。以他的身份,以他和江自流的关系,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引起门派上下无数人的猜疑和恐惧,他曾问各位长老为何要让他来当这个掌门,得到的答案只是一句:你能牵制他。
他这个掌门,倒像个人质。
下山的路的确很长,但是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他知道对于那个问题,自己必须给出一个回答。
林深走入羽华殿,在他踏入的那一刻,四周变得平静下来,但他清楚地知道,这只是海浪袭来之前的短暂平静。
他走到大殿中央,看向四周的人群,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期待和慌张,他们恐惧死亡,恐惧消失,恐惧着未知的命运。
“我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但这件事并不仅仅取决于江自流一人。他的确救了很多人,但这样的功绩最近几年在修仙界并非第一例,他飞升的原因并不简单。天界,或许才是一切的开始。风执要的真相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能只有江自流能够揭开,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林深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大喊:“他当年就是个叛徒,如今让我们怎么信他,你和他什么关系全派哪个不知道,你袒护他也别太过分了!”
“够了!”林深怒道,他转身直面方才喊话的弟子,继续说道,“我就是袒护他又如何?我信他,我也只能信他,大家都一样,我们整个门派谁能挡住风执?你吗?还是我?他根本就不是人,我们对于孑人毫无所知,我们怎么去对抗?”
“我在苍云门七年,这里是我生活得最久的地方,我从小就是孤儿,是苍云门给了我家的感觉,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看到它的毁灭!”
林深放缓语速,一字一句道:“望诸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