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执看向四周,没有一个人,整个苍云门瞬间变得极为空阔。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有些奇怪,但他并不陌生。
他嘴角微微上扬,径直向藏经楼走去。手中的斩月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呼唤,似长眠的兽听到洞外熟悉的叫声而想要冲出去与之厮杀。
天空有雪花落下,他伸手去接,久久不化,凝神细看,才发觉那竟不是雪,而是纸张的碎片。他向四周望去,方发觉地面已铺满了“雪”,细密的字若隐若现,整个地面变成一张巨大无边的纸。
那些字在运动,甚至会变黄,被墨迹沾染,就像一本书,在光阴里铺开。
他继续向前走着,藏经楼依旧是那么高,只是它似乎变得不再完整,掉落的瓦片并没有落到地面,而是凭空不见,又过了一段时间,残缺的地方被补了起来。
楼内刺眼的光从细缝里漏出,把四周照得十分明亮。一个身影逆光走来。
“风,许久不见。”那个声音依旧熟悉,只是这个称呼,他已多年未听。而且,他并未听出对方声音的来处。
“你是苍月?还是江自流?”风执问道,他看着那个瘦削的身体,看着对方苍白的脸,看着那一身红衣似火,看着他亲手铸就的利刃。
对方没有说话,在那一瞬间,如离弦的箭向他冲来,他感受到了斩月的激动,拔剑应敌。
金属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密,额头的汗水流到了睫毛上,看着脖子上的辰鹰,他把斩月收回。那仅剩的微小的距离是江自流留给他的,相比自己的慷慨,他看到了对方的吝啬。
他举剑侧劈,对方也举剑侧劈,他转身,对方亦转身……他忽然想起当初江凤初上苍云门的时候,他教对方剑术的场景,正如如今。
师徒,这一刻他似乎开始慢慢理解何为师徒。看着一个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孩子,用着与自己相同的招式和自己厮杀。
“这一招,该更快一些,这一招,重在腰部发力,这一招——”他的话已说不出口,因为辰鹰再次抵住了他的脖子,而这一次,他的斩月未及江自流胸前。
“你的速度的确更快了。”风执由衷地赞叹道。他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这时双方平静下来他才能够仔细去观察对方,江自流虽外表与往常并无不同,但他似乎缺少了一些反应,对于外界的反应。
他的眼睛睁着,却如盲人一般。
“你的眼睛?”他试探着问道。
江自流收剑,未置一言。风执看着眼前的人,又看向四周,这样的空间他并非第一次进入,只是这一次总觉得有些地方略微奇怪,但到底是哪里奇怪,他却无法言明。
他决定最后一击。他将斩月举至头顶,嘴里念起咒语,却发觉四周并无半点反应。流动的空气依旧平静,并未汇聚成风,亦没有召来雷电,他的法术在这里彻底失效。
凭借自身修为形成自己的域,的确可以压制对方的法术,只是这里发生的一切并不同于一般的法术压制。在这里,他似乎无法召唤任何外界的东西。作为一个修炼了多年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兴奋,他开始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开始期待江自流下一刻的举动。
手臂上的血痕逐渐开始愈合,他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血迹变得越来越淡,五脏六腑之内似乎有极其微小的虫子在啃咬,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疼痛让他不得不把身体蜷缩起来,他弯下来的身体在微微起伏。
他在笑。
地上的碎片如雪一般消融,那些字化为黑色的液体向四处流逝,天边的火球逐渐升至最高点,然后刹那间熄灭,举目皆是黑暗。
他在黑暗中听到有什么东西推动着泥土发出窸窣的声音,然后,是藤蔓向上的声音,是新的枝条生长的声音。
无数藤蔓在黑暗中将他包裹。
一轮凉月在方才太阳消失的地方出现,给四周带来些许光亮。他往刚刚江自流站着的地方看去,那里不见任何人形,只剩一层灰。
“你出来!”风执喊道,他不顾身体的痛感催动裂魂术灼烧着包裹住他的藤蔓,那藤蔓松了一些,但他体内的疼痛更加剧烈,其痛感远远超出方才藤蔓的束缚。
“我一直都在。”
声音从背后传来,从耳边传来,又似从头顶传来。
可他向四周望去,不见一人,他用手抓住藤蔓,然后撕裂它,在掌心发现了一滩粘稠的液体,在月光下是冷冷的绿色。他看向手心的汁液,忽听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师父,你为何用一种激动的眼神看我?”
风执忽然开始大笑,他把掌心的汁液甩走,那一刻,一根藤蔓向上而来,在他眼前停住,他看到那绿色的叶子在他眼前摇曳。
他凑上去,仔细观察那片叶子,它与一般的树叶并无不同,但其形状像极了一个人的眼睛。
“万物皆为我眼。”
是江自流的声音,来自眼前的树叶,来自身后的藤蔓,来自头顶的云,也来自地上的泥沙……那一刻,他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不是进入了江自流的域,而是被江自流吞噬了。
四周的一切,都是他。
痛感更加剧烈,他看到自己手臂上的血痕已经快要消失不见,同时,四周的藤蔓变得疯狂起来,紧紧缠住了他的脖子,整个藏经楼向他“走”来,人形的江自流出现在藏经楼顶部,手握辰鹰一跃而下将他死死钉在地面上。
“你要做的到底是什么?”风执躺在地上,喊道,他感觉自己体内的疼痛似乎消失了,但与此同时手臂上的血痕也完全消失。他知道江自流的目的只是消除他的裂魂术,并不是杀死他。其实他不害怕对方杀他,也知道对方杀不死他,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才能真正杀死自己。
“放过苍云门,放弃炼制绝明灯,我可以帮你找到真相。”
“三天。”风执给出了一个期限,他的目的只是找到真相,至于用什么方法他并不在意。他没有问江自流为何要消除他的裂魂术,或许是害怕他也会做到将自身与四周乃至时间进行融合的程度,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如今能够亲眼见证已是幸运。
他感觉周围的一切开始塌陷,当月光消失的那一刻,夕阳重新挂在了天边,但只是那么一瞬,随后便落了下去。
原本地上躺着的苍云门弟子全部消失不见,在远远的山峰上,一群青春的少年在林中穿梭。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但就在江自流和风执回到现实世界的那一瞬,所有人都在瞬间获得了一份记忆,而这份记忆,就是刚才发生的一切。
风执被化为软剑的辰鹰紧紧捆住,与江自流一起回到了月库。
“你是借助苍月留在月库的经书才能够做到那一步的吧?”风执问道,他看着一旁七窍流血的江自流,很清楚对方此举的代价之大。
“是。”
“是苍月告诉你的?”
江自流缓慢点头,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遇到苍月的,他猜测是在登云台受堕仙之刑的时候,但或许也不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苍云门创派祖师,更不知道她是以何种方式停留在自己身边,他只是偶尔听到过她的声音。
她似乎一直在沉睡。
“都一样。”风执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其实她也想知道吧。”
江自流没有回答,他如今很累。他听到外面有人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他听到了宋掌门的声音,也听到了秦师叔的声音,还有林深的声音。
万幸一切皆可挽回。
“你呢,你真的对真相没有一丝好奇吗?”风执忽然问道。
“我不会食言。”江自流艰难答道,他至今仍然能够回想起方才的感觉,那时的他感觉自己无比广阔,他的眼睛遍布天地,他与风与月与江与木共生,他能够感觉到自己随着浪水呼吸的节奏,也能感觉到在空中穿梭的畅快,他还能感受到时间,感受树木的生长,感受日月的交替,感受光线的波动……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我从不相信任何人的保证。”风执缓缓说道,他看着江自流冷笑,“你根本无法做到短时间之内连续两次进行自我时空域化,你以为凭借这把剑真的能束缚住我吗?”
话音刚落,风执便在瞬间从辰鹰中消失,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了藏经楼楼顶,他对着整座山施法,瞬间一道金色的法咒笼罩住整个苍云门。
同时,远处传来一阵浑厚的声音,被封印在苍云门的逝水笛和泣鬼神似受到召唤一般冲破禁制,飞向那高耸的山峰。
“江自流,你的实力为你赢得了和我谈判的机会。可我只给你三天,三天期限若到,则世间无人可阻我!”风执在藏经楼顶俯瞰着里面的江自流,喊话道。
风执正要把江自流带出这个封印,却见两道光束从天际落下,随着乌云的翻卷,随着星空的迁移,江自流和秦默在光束中升入九天。
“许久未见啊。”风执感慨道,他随手一挥,将宋莫语卷入衣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