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平感觉一股气从二人唇齿相交的地方流入他的喉咙,接着是一阵清朗,她向后仰了一些,轻轻推开他,把他的手握在手心,在手腕处轻轻一点。
“以后不需要了。”她莞尔一笑,双颊飞霞如绽开的红莲,曼步走到床边,只轻轻问道,“你愿意吗?”
王叔平感觉心跳快得异常,他微微张开嘴,深呼一口气道:“愿意。”
他忘记了那晚飘舞的帷幔是如何撩动他的毛孔,也忘记了晚夜里微微清风是如何轻抚他的耳畔,只知道自己的心似要冲出胸膛,这份爱实在太过冒险,但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你如今可是背叛了你的意中人,后悔吗?”她的声音轻轻响起。
“不,我没有背叛她,因为——”王叔平的嘴被她用手指堵住,她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呼吸间细密的汗水在眉眼处点缀着,似清晨树叶上的露珠,“不必说,我不在乎。”
她仰面看着王叔平,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耳后,轻轻道:“帮我把前面的头发捋到后面,慢慢来。”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用自己的手指摩挲他的皮肤,眼前变得模糊起来,耳边的声音也逐渐越来越低,似乎身处九天之上,陷入云间。
……
她把头枕在他胸上,听着对方略有些快的心跳,柔声道:“帮我取个名字吧。”
“我现在的名字不是我的,是那个本该出生的嫡长子的,我不喜欢。”
王叔平略想了片刻,柔声道:“琰,美玉之意,如何?”
“嗯。”她微微一笑,道,“卫琰,很好。”
她从此便是卫琰了。
还未到天明,卫琰便已起床,她看着王叔平熟睡的样子,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随后便穿好衣服赶去御书房。
这些日子的奏章已堆了不少,她端坐于桌前,在灯下一一开始批阅。齐国使臣刺杀一事惹得群臣愤慨,不少臣子上奏请求发兵齐国,其实她一直留着齐国倒不是因为觉得没有胜算,而恰恰是因为齐国太过弱小,她早已视之为囊中之物,如今既然他们自己不愿苟且偷生,那便给齐国一个痛快,她抬笔在镇国大将军的奏章上落了批红。
是夜狂风大作,雪花从窗外飘到她面前,林深连忙上前去关窗,随后退侍左右。
“朕听说是你逼刺客把朕放出来的?”皇帝手中不停,问话道。
林深闻言答道:“回陛下,只是雕虫小技而已,我和闻人绝都曾是江湖中人,不过是知道一些他的往事,利用他的软肋威胁他罢了。”
“你一开始骗朕你说你是王叔平的儿子,现在又说你是江湖中人,你明日就是说你是神仙转世朕也不奇怪,朕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傻子,只是朕很好奇,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的软肋又是什么?”
“我的目的便是在宫里好好活下去,至于软肋,只怕要让陛下失望了,我并没有此物。”林深的语气谦卑而随和,但句句露锋,字字含刺,他从一开始装傻,到如今锋芒毕露,都是针对卫琰的表演,从永麟兵器库的相遇到如今这段时间的调查,他已大致摸清卫琰的性格,此人多疑且自傲,讨厌蠢人却也容不下太聪明的人,她喜欢那种略占上风的博弈,最好对方还懂得适当装蠢。
“那他又是谁?林牧,你在审完闻人绝之后直接去了朕的后宫私会朕的人,你可别说他也是你爹!”卫琰指着一个牌子上的“刘子将”一名质问道。
“刘子将”是江自流瞎编的名字,“林牧”也是林深的化名。
“他是养大我的人。”林深道。
“虽无血缘之亲,然如父如兄。我小时候是个孤儿,整天在外面讨饭吃,有上顿没下顿的,后来五岁那年被他带回他家,我第一次有了一个固定的住的地方,也吃上了第一顿热饭。”
说到这里,林深撩袍下跪,眼含热泪道:“陛下,我的确骗了您,我只是想救他,想让自己得到您的赏识,然后向您讨一个奖赏,求您赐他出宫。”
卫琰见他这幅模样,摆摆手示意他站起来,接着又问:“你是害怕他莫名其妙死在宫里吧?你在哪里听到的风声?”
林深没有回答,依旧跪着。
卫琰把批好的奏章递给他,斥道:“站起来给朕递到另一边去,难不成你让朕自己来?”
“是。”林深这才站起来,刚走了几步便听身后卫琰的声音传来:“看来朕需好好整治一下那些长舌的人了。”
“如果朕告诉你,他不会死,反而可以在宫里生活得很好,朕会好好宠爱他,你作何想?”卫琰继续问道。
“我……我不知道。”林深支支吾吾道。
“你嘴上说着不知道,可你心里却想的是不愿意,朕非重情之人,但宫里的这些男人朕也或浓或淡地爱过几个,便也知道你的心意,你害怕的事情无非两件:你的残缺,他的心思。朕从未在情爱上退避过,只要有一分喜欢,朕便会把他绑在身边,不肯委屈了自己,久而久之,有的生了爱,有的生了恨,朕知道这样做不好,可这样做不会让自己的喜欢变成河流淌走,总归会留下些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朕也喜欢你这个儿子,朕不会动他,但也不会把他轻易放出去,朕需要你,也需要用他来挟制你。”卫琰嘴上说着话,手中一刻不停,一摞奏章很快便已没了大半,时晨光熹微,从窗棂漏入,在桌子上铺开,也在林深眼前铺开,他忽得感觉到一种渴望,他想直接把自己的心意敞开,去问江自流,但他实在太过胆怯,他害怕的只是对方的心思,他能帮江自流想出无数个拒绝他的理由,每一个都让他后退一步,最终退无可退,只能以亲情盖之。
他忽然想到了闻人绝,也想到了那个素未谋面的齐国国君,一个能够让一世贰臣以死报之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三日后,闻人绝被处死。三个月后,齐国被灭。
林深去了一趟齐国,却没有救下那个人,闻人绝想让他活下来,但他不愿意,他的心装得更多,他舍不下他的国。
那日林深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能为他活下来?”
对方给了他一个回答:“我可以为他死,但我无法为他苟且偷生,更无法为他放下任何东西。”
那天的晚霞很美,红光铺满大地,战士们的血在城墙下流淌成河,最后一名齐国士兵流尽最后一滴血时,他们的国君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他的血久久未尽,直到余晖落至高山背后,黑幕被夜之神缓缓铺开。
一个国家就此灭亡,将会有来自异族的人们踏上这片土地,统治这里的人民。
镇国大将军带领将士们走入城内,他已是古稀之年,苍白的胡须在风中乱舞,已不再清澈的眼睛满是遗憾,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在逐渐消失,他的胸前已被鲜血染红,他的后背也已是千疮百孔,为了这个国家,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和三个儿子的生命,他已是累了,当他从战马上倒下时,看到的是地上流淌的血,那一刻他听不到将士们的呼唤,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点一点变慢直至消失,眼前的红色变成黑暗。
这一世刀光剑影终是如此收了场,没有那么悲壮,也并未太过潦草。
一场战争暂时结束,但卫琰的野心没有从此停止扩张,面对下一个国家,她决定御驾亲征,她本就是一个合格的将帅。幼年时的落后在后来的时间里逐步成为除她之外无人记得的事,她的坚强、勇气、以及政治博弈能力,在她登上帝位之后呈现一种起飞式的跳跃提升,而在她亲自处死教导自己长大的摄政王后的三年里,她更是从一个十分合格的君主变成极其优秀的帝王。
她披甲出城,身后跟着声势浩大的军队,走出梁国的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种悲伤的感情,似乎离开了某个重要的人,她在马上英姿飒爽地回望,似乎透过厚重的城墙,透过人声鼎沸的街市,透过深邃的宫门,透过院中沾雪的竹叶,看到了那个人,那个赤手空拳穿过烈火来救她的傻子,那个她至今为止爱得最深的人。
等我回来,她在心中对远处的他轻轻说道,身后长风猎猎,她拉起缰绳,转身看向前方的群山,她的另一只手慢慢收拢成拳,她心中一把剑已然出鞘,群山背后,终归掌心。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腹中已有了一个微小的心跳,她率领军队所向披靡的时候,鲜血染红了山下的河流,群山背后的郑国远比齐国强大,这一仗,打得冰雪消融,打得万物复苏,人的生命在这场战争中消逝,花鸟鱼虫却焕发出新的活力,它们热情地歌颂着这美好的春天。
她的腹中一个生命逐渐长大,她的脚下无数生民成为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