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晚夜,风悔峰上。
雨声点点滴滴,舒缓地敲打着叶子,然后把树叶压弯,自己却溜走了,只留下一缕水痕。
它从数百丈的天空跳下,在那片翠绿不在的残叶上转了一圈,便再次将自己投身空中,秋风紧,卷起它便扑到了一件青色的衣袍上。
衣袍上已经沾了些水,行人的步伐却丝毫不见放缓,他没有撑伞,匆忙地行走在一条小道上。
这条路,他曾走过多次,却也有多年未见。
这是一条少有人知道的小路,平时估计也没有人走,在石头的缝隙处,很多杂草冒了头。
路的尽头是风悔峰首座玄业真人风执的洞府,也是江凤曾经的修行之地。
他低着头,直到无路可走。
洞门关着,那一道石墙将他拒之门外。
雁归洞。
他看着头顶的字,想起了师父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大雁为了生存而迁徙,人也为了一些事四处奔走,待到春日暖,雁会归来,可人却不同,因为人要的东西更多,温暖与食物满足不了他们。
师父在等的雁,回来了吗?或者,如果师父就是雁,他满足了吗?江自流想问一问风执,可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江自流站在雨中,把自己缩在石檐下,他不敢去敲门,更不敢高喊。他不知道该如何以罪徒的身份去面对曾经的恩师,也不知道该如何用弃徒的悲哀去质问自己的师父。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现在身上还披着一层名为白落青的伪装。
石墙被冷雨击打得寒了,隔着并不厚的衣袍,冷意钻入了他的毛孔。他打了一个喷嚏,忽觉背后石墙发出摇动,立马转过身,躬身行礼。
“医修白落青见过真人。”
风执一身素衣,缓步走来。他的眉眼处已经有了皱纹,鬓角也染了几分霜雪,但他的发梢却被风带着在空中飞扬,不服那缕白。
“不必多礼,外面雨大,快进来。”
江自流抬脚踏进洞府,背后石门轰然关闭,冷风刮过他后背的雨水,留下一层寒衫。
洞内很是清简,几乎没有什么装饰,除了墙上挂着的几幅字。
江自流只能把那称为字,因为那实在算不上书法。下笔之人力道虽劲,可那字却像是在黑夜里写就的一般,毫无章法可言。或许唯一可以夸赞的就是那笔锋的剑意,就那样不加修饰地喷薄而出。
他有一个猜测,于是他试着说了句:“原来真人竟是喜好文墨之人。”
“是我一个徒弟写的,本不该留在这里。”
风执只说了这么一句,江自流却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七年了,师父留着自己的字,于忆留着自己的剑,他不知道他们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是恨,是怨,是恼,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要查出当年的真相,却又害怕看到真相,他想明明白白地死去,却又害怕真相背后藏着他承担不住的事实。
“我听若谷说,你医术很好,但因为资质原因无法修习。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帮你重塑根基。”风执道。
洞里虽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烛火照明,但此处正好处于两盏间隙,风执走在前面,说完这句话就停了下来,背对着江自流,低头微侧。
他看不清风执的眼神,微弱的火光下,对方的眉峰不再匿于发下。
“谢真人,只是弟子觉得,哪怕修为通天,仍抵不过生来病死,比起什么法术,岐黄之术才是真正能救人的仙术。”江自流答道。
“你倒是不同。”风执没有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仙者摒弃凡胎肉.体,没了这层皮囊的牵绊,自然也就没了生老病死,不必为饱食而奔走谋生,也不因疾病而失了生念,不用看着一副残体日渐萎缩,也不会数着余生看日落西山。没有了身|体,灵魂将获得无限的自由,从此万里不远,高山可越,这样的日子,你没有想过吗?”风执问。
“不敢想,也不想去想。真人说没有了身|体的牵绊,灵魂将获得无尽的自由,可那样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有了衣食的需求,人才会尽力活着,努力活得更好一些,因为有生死,我们才会更加珍惜自己,珍惜身边的人,有江河丛山的阻挠,才有了相思,有了牵念。更何况,真人所说的仙人依旧被一样东西困着。”
“是什么?”风执问道。
“时间。哪怕外在的自己不会老去,可内心的苍老却无处可避。当你看过万里深海被填平,无数尸骸成尘沙,大火过后的丛林只剩下灰烬,朝代更迭间一条条人命变成史书上一个数字,你又怎么能自由?”
“是啊,这样的人,真像时间的囚徒。”风执叹息道,烛火照亮了他的眼角。
*
登云台中间低,四周高,所以每一次下雨都会积水,每一次都是要靠弟子们把水扫出去。
江自流拿着扫帚,在积水里打转。现在已经不下雨了,可空气依旧潮湿。
风执叫他去洞府并没有说什么,也只是让他看了点陈年旧伤,问了些话。江自流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认出了他,他猜不到。
水溅到了一个人的裤腿上,江自流抬起头,看到了于忆。
“抱歉。”
“江师兄,去见过师父了?”
“嗯。还是不要叫我师兄了,这里不比你的山洞,让别的弟子听到,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
“雨夜没什么人,没事。”
“师父这些年一直还记着你。”
“嗯,我知道。”江自流继续低着头扫水。
于忆笑了笑,道:“林深受伤了。”
“严重吗?”江自流抬起头,问道。
“没有性命危险,已经被人救了。”
“那就好。”
“你不问问他为什么受伤的吗?”
“你伤的?”江自流问。
“你觉得呢?”
“如果是你,你就不会来找我了。你在找那个救走他的人?你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对吗?”
“真的不是你吗?”
“我刚从雁归洞出来。”江自流没有辩解,但这句话毫无疑问说明了他的不在场证据。
“师兄,我还有一句话想说。”于忆上前几步,挡在了江自流面前。
“当年的事情,不是我。” 说完于忆又笑了笑,道,“虽然你可能不信。”
“我做了很多错事,本来多一件倒也没什么,但我觉得不甘心,我没有做过的事我不想背。”
“说起来还要多谢师兄没有向掌门告发我。”于忆又道。
“那是因为我没有证据,再说了,我一个逆徒的话又有多少可信,所以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江自流道,话里听不出任何语气,就好像没有悲喜,只是在陈述一件事情。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于忆,这个曾经的师弟变了太多,他不知道自己能信多少,又了解多少。
于忆回避了对面投来的目光,转过身去,走向潮湿阴暗的秋夜深处。
几滴雨又一次落下,将地面上的水洼打碎,漾起一阵水纹,水纹向外扩散,遇到石头便再次回拢。
乘风而行,于忆来到了常青峰。
松树下,他直直地立着。松针沾了雨水,也沾了一丝血水。
于忆把手从松树上拿回,一晚上没有睡觉,指尖的痛可以让他暂时清醒。
夜晚的苍云门很静,也很寥落,于忆站在苍云门大殿前,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
往事历历在目,但他很快就将亲手把他在苍云门的一切翻页。
这些年,他的确帮着季渊做了些事,若说背叛,他早就背叛了师门。但这一次,却是残害同门与师长的罪,这件事一旦做了,便再无回头之路。
他此刻很想把自己藏在水里。
*
庙内,林深已经睡了,其余的匠人们也都去见了周公,只有那位老师傅仍在仔细修改雕琢着那些神像。
“你要不先睡吧,我一个人也可以。”老师傅声音压得很低,对江自流道。
江自流同样低声道:“我也睡不着,正好帮您掌灯。”
“他们时间要求得太紧了,根本没办法仔仔细细地去做。可这从自己手里出来的东西,总是不想让它有什么被人家指点的地方,就只能自己多做点,少睡点了,只是我这把老身子骨有点吃不消啊。”
“您这是认真。”江自流道。
“年轻人,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您说。”
“我感觉你很熟悉,虽然看着面生,但你的言谈和举止都好像以前见过一样。”
“我忘记过一些事情,或许还换过长相。”
“你这话说得奇怪,自己的长相有没有变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罢了,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高兴,老朽谢公子好意,不过那个人现在可是贵人了,我这身份如何攀得上?说起来,她和我儿子长得倒是很像。他要是还活着,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望您节哀。”
“其实,他不是我的亲儿子,是我收养的。我以前是宫里的人,后来老了被送出宫,伺候了那些娘娘皇子们一辈子,一下子一个人了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是老天睁眼让我遇到了高屏,可这老天爷睁眼了没一会儿他就累了,这眼皮就耷拉下来了。我儿的命也就葬送在了那场大火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