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地,架起的火盆中火星缭乱飞舞,营地里的气氛莫名变得紧张而肃杀。
鹰扬注视着巡逻队列,思索中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转身去找苏雨行。
鹰扬刚接近议事帐,两侧守卫的士兵手中的长戟交错放落,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一人冷声道:“见少将军需先帐外通传。”
苏雨行听到这句话时,刚把解下的腰带挂到衣架上。
营中将士皆是跟了他许久的老兵,不会不知道这个规矩,唯一不适应的就只有鹰扬了。
苏雨行边脱外袍,边稍稍扬声道:“有什么事就在帐外说吧,我听得见。”
鹰扬闻言,略微失望道:“不可以进去看着你说吗?”
苏雨行接过铠甲的手一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地配合士兵穿戴铠甲。
鹰扬凑近营帐,听到里面传出奇怪的轻响,像是铠甲摩擦相碰的声音。
鹰扬等了片刻没听到答话,只好在两侧士兵的威胁瞪视下,扒着长戟,最大限度地贴近帐帘,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巡逻。”
苏雨行低头看士兵为他系紧护臂,声音有些发闷:“此行可能有危险,你留在营中。”
鹰扬连忙争取道:“我不怕危险,也不会给你捣乱,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苏雨行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当然是因为……”鹰扬急急截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改口道,“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鹰扬说完,帐中又是一阵默然。
苏雨行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双眼时,眸中的犹疑不决被平静与明毅尽数取代。
苏雨行再开口时不着一丝情绪,公事公办道:“巡逻途中不可掉队,如遇危险,必须听从领队指挥,严禁私逃,否则当以军法处置。”
鹰扬听苏雨行这样说,知道他答应了,还来不及高兴便不明所以地问:“军法?那是什么法术,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苏雨行道:“不是那种法术,‘军法’是‘军中律法’的意思——逃兵斩立决。”
解释是这么解释,但若鹰扬真的犯禁,可能只会被逐出军营。毕竟鹰扬是妖,凡人或许没有办法将之真正杀灭。
“哦。”鹰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整套铠甲已穿戴完毕,士兵围着苏雨行做最后的整理,将佩剑挂上腰侧。
“想好了就去马帐领一匹……”苏雨行说到一半顿住,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会骑马吗?”
苏雨行在塞北待久了,下意识默认他营中的每个人都精通御马之术。
北狄以弓马见长,步兵与其对阵处于劣势,苏雨行干脆直接舍弃步兵,倾注所有军资,亲自训练出一支精锐骑兵。训练骑兵要比训练步兵复杂繁琐数倍不止,故而苏雨行手中的兵力求精不求多。
此次北狄来犯,朝廷原打算让苏雨行在临近几城紧急募兵守城,发往塞北的征兵令却被苏雨行以“来不及训练新兵”为由拒了。
不熟悉马上作战的人进了塞北战场无异于送死,苏雨行上书陈明利害,方得朝廷应允,命他的兄长苏平淮自南边调重骑兵前来支援。
现下出外巡逻,马匹更是不可或缺。
鹰扬当然不会骑马,海东青骑马这件事听着就很奇怪,他自己就有翅膀还要马干什么。
鹰扬刚想说他可以变成海东青跟着他们飞,却听苏雨行先道:“巡逻一事需隐秘快捷,你跟着我们飞在天上,目标太大太明显,极易暴露行踪。所以你不如安心待在营中,巡逻一点儿也不好玩,你不会感兴趣的。”
就算苏雨行耐心劝说,鹰扬铁了心要跟着他,断不会因为这点小小困难望而却步。
站岗士兵的长戟重新竖起,鹰扬离开了议事帐。
苏雨行接过士兵递来的头盔,微低下头正要戴上,忽听帐外腾起一阵嘈杂喧嚣。
人喊马嘶,其中掺杂着祁静风的愤怒呵斥:“营地纵马成何体统?!还不快滚下来!”
苏雨行立即快步向外走,抱着头盔一把掀开帐帘,眼前景象令他呼吸一滞。
鹰扬骑跨在一匹不知从谁手中夺来的战马上,口中学别人的样子喊着“驾”,动作生疏地控着马缰,想让战马向前。
战马别扭地左右晃动着头颅,咴咴叫唤,四蹄杂乱地前蹬后踹,表现出对鹰扬十足的抗拒。旁近的士兵纷纷退避,给鹰扬让出空间。
鹰扬数次调整姿势,试图驱使战马顺从无果。
苏雨行看着战马幅度越来越大的蹬踹,暗道不好,反手把手中头盔塞给身边士兵,冲到鹰扬身侧,伸手拽向战马脸侧的皮革系带。
还是迟了一步,苏雨行的指尖只来得及蹭过马脸,没能拦下战马嘶鸣着高扬前蹄。
苏雨行被迫退开,急急地喊了一声:“鹰扬!”
马身近乎直立,鹰扬眼看就要从马背上狠狠摔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鹰扬抓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背,硬是拼腰劲与战马角力。他用腰腹力量带动双臂,向一侧猛地扯动缰绳,迫使战马失去重心,不得不压下了前蹄。
战马铁蹄顿地,因惯性前奔数步,鹰扬在颠簸中竟凭空摸索出一点窍门,双脚轻敲马腹,放松缰绳,纵着战马在帐前空地上奔了一小圈。
“吁——”
再次经过苏雨行面前时,鹰扬顺利勒停了战马。他喘着粗气,笑着对苏雨行大声说:“你看,我会骑马了!”
鹰扬和苏雨行分享喜悦,隐去实际上的心跳如擂鼓,手心里满是紧张出的冷汗。
苏雨行仰脸望向马上的鹰扬,一贯保有的清冷神情有了一丝动摇,险些维持不住。
在苏雨行的设想中,鹰扬或许会怨怼、会知难而退,不成想他居然选择用这样干脆的方式宣誓决心。
不会骑马,那他就立刻现学,知道自己所求之事,便拼尽全力争取,不惧后果。
鹰扬的笑容真实而热烈,仿若能将万物灼伤,热意蒸腾,一抹不易觉察的绯红蔓上苏雨行的耳根,与身后的火色相融。
鹰扬没能发现苏雨行神色的异样,一门心思欢喜能和苏雨行一同去巡逻。他翻身下马,抚了抚战马的脸颊,感谢它的配合。
苏雨行让被夺了马匹的士兵重新去牵一匹马,他则戴好头盔,走到队列最前,从祁静风手中接过斩霜飞焰的马缰。
祁静风望了一眼排在队列最末的鹰扬,在松开缰绳的那刻,附在苏雨行耳边轻声提醒:“鹰妖立场未明,不得不防。此行深入虎穴,万一情势有变,切莫心软。”
苏雨行静了一瞬,同样轻声回道:“棹月城数十万百姓,孰轻孰重,我不会愧对这个身份。”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苏雨行上马,调转马首面朝留驻营中的士兵,营中声息一时消尽。
苏雨行居高临下地扬声,让在场众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不在时,营中大小事务全权交由祁静风处置,凡有不从,依军法论。”
众士兵齐声应是。
天还未亮,火焰与月色交织,落在苏雨行身上,银铠曜星,甲光炫目。
祁静风仰头望着马上的苏雨行,淡色的眼眸中含着担忧,殷殷叮嘱:“千万注意安全,一旦觉察有异,定要立即回撤,不得冒进。”
苏雨行颔首,目光宁静地回望祁静风,言简意赅地说:“一定,你也是。”
祁静风点了点头,终是移开目光,退向营门一侧,给队列让出通路。
苏雨行对士兵们沉声下令:“出发。”率先扬鞭催马,领队朝西北方奔去。
鹰扬跟在队尾,倒是不用他费太多力,训练有素的战马自觉跟紧同伴,撒蹄狂奔,丝毫不被背上人稀烂的骑术影响,鹰扬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紧缰绳。
一行人星夜急奔,无人言语,奔到红日初升,再到日上中天,苏雨行方放慢马速,传令下马休整片刻。
士兵们纷纷下马,三三两两聚起,分食携带的干粮,对这一程并没有什么感觉。
唯独鹰扬,抬腿缓慢艰难地翻下马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战马踱步走开一段距离,鹰扬已没有精力再去管它,他支着腿,一手撑地,一手扶额,闭着眼睛深呼吸,压下想吐的冲动。
若是用飞的,鹰扬自认就算距离更远,时间更长,他也能像个没事鹰一样。
可现在是骑马。
鹰扬第一次骑马就是如此长途奔袭,他一开始还有闲心左顾右盼,分辨巡逻队跑到了哪里,很快他就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随着骑行时间增长,战马急速跑动带来的颠簸变得越来越难以忽视,鹰扬胃里翻江倒海得想吐,屁股和大腿都被颠得又酸又痛。
路上鹰扬试着附身抱住马脖子,以为和马身贴得近些就能减轻颠簸,结果压迫着内脏反而更难受了,只能重新坐直身体。
这半天的路程,鹰扬完全是咬紧牙关硬撑下来的。
苏雨行拿着水和食物走到鹰扬身边蹲下,看见鹰扬眉心微微蹙起,想来是正难受着,吃不下东西。苏雨行便只把自己的水袋递到鹰扬唇边,轻声道:“喝点水压一压,能舒服一些。”
鹰扬睁开双眼,一看到苏雨行的这张脸,注意力瞬间转移,晕马的症状都一下子减轻了不少,连带周遭的色彩好似也比之前明媚许多。
面对苏雨行关切的目光,鹰扬勉力扯出一个笑容,表示自己状况还好,还能坚持。他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张嘴就会抑制不住地吐出来。
鹰扬可不想在苏雨行面前出丑。
苏雨行小幅度晃了晃水袋:“小点口慢慢喝,否则很可能会直接吐出来。”
鹰扬接过水袋仰头饮下,沁凉的水流淌过喉咙,携去疲惫与恶心,他长舒一口气,精神好了些。
苏雨行扶鹰扬站起来,陪着他慢慢走动,缓解双腿肌肉的酸胀。
鹰扬脚步略显踉跄,酸胀痛楚伴随每一点细微的移动直刺入他的神经,鹰扬真的很想变回海东青,摊平翅膀躺倒在地再也不动弹。
但苏雨行现在在他身侧,双手搀扶着他的手臂,他隐约能感受到苏雨行的鼻息与体温。
变回海东青哪有和苏雨行待在一起好?
鹰扬心想,哪怕只为了这一刻,他甚至甘愿再骑十个来回,区区酸痛又算得了什么。
苏雨行眼眸低垂,看着鹰扬一步步向前迈出的鞋尖,心中似被大力揪扯,酸楚得不是滋味。
刚学会骑马的人跑不下来这么长的距离,何况鹰扬只是误打误撞,根本算不上会骑。
巡逻的路线与时间全都是提前计划好的,不能因任何一人停留或耽搁。苏雨行就算知道这样的行程对鹰扬来说难以接受,也不能有放慢节奏的想法。
而鹰扬又何必如此?
鹰扬骑到中途就肯定已经很难受了,为什么不立刻停下来,还要继续跟着?
苏雨行这么想着,便这么问出了口。
鹰扬缓过来许多,还是谨慎地慢慢开口,认真道:“我答应了你不能掉队。”
苏雨行沉默片刻,目光自地面移向鹰扬的侧脸,对他说:“下一程要一直骑行至入夜才会停下休息,以你目前的状态不可能跟得下来。此处尚属我军的势力范围,没有敌兵,你不如就在这里歇下。我会给你留下足够的食物和水,回程时来找你一起回营。”
“不要。”鹰扬听完苏雨行的话后一口回绝,坚持道,“我跟得下来,我要和你一起去。”
既然道理说不通,苏雨行就不再讲道理,问鹰扬:“我的命令你都会遵守吗?”
鹰扬没有察觉出圈套,即答:“当然!”
苏雨行道:“那我命令你留在这里。”
鹰扬:“……”
鹰扬眼神游移,望天望地,选择性失聪。
长得那么好看的人在说什么呢?
白毛海东青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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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扬:勇敢猛禽,不怕困难!!![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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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章八·长奔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