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树林中,邵野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吃痛模样。
他抓紧绑牢鞋带,跨过刚用来歇脚的石堆,拄着木棍重新回到上一个斜岔路口。
这次,他选了条与刚才完全相反的路。
两支队伍一南一北自此分向而行。
邵野毅然决然地选择上山并不是一点把握也无的。
这里的路虽说看着复杂,熟悉的人却知晓,其实被人踩出来真正能上山的路统共就那么几条,且邵野小时候几乎都走过。
余下的走上一截就会发现是要么是死路,要么不过来回打转。至于往下,那能通到的岔路实在太多,这种漫无目的的搜寻方式,更适合解自秋他们人多的队伍。
路熟归熟,归根结底,并不代表他和解玄想法一致。
邵野一连去了好几个地方,全都扑了空。
着急是免不了,他扯了扯后背因为汗湿而被黏在身上的T恤,提起精神换条岔路继续走。
上山的路比下山要费劲,不单是因为邵野本身行动不便,更有数不清的野草杂树拦路,繁繁密密,不比山底下空旷,更别说山里的风远又比它处要凉。
邵野的衬衣外套此时被风吹得鼓张起来,身上也因为一路在草木中穿行而略显狼狈。
从云层中漏下的光一点点变窄,直到太阳被完全遮蔽,连道缝隙也透不出。
情况变得糟糕了。山中天气多变,这样骤然阴沉下去,压得人将将要喘不上气来。
邵野尤其讨厌这样的天气,莫名的使人抑郁。
解玄,现在还好吗?
这样一边想着,他手里那根棍子再次在松软的泥土里戳下了比之前更深、更加急切的痕迹。
邵野凭着印象,把树上划的标记当作路引子,边走边吐槽:“安蛋蛋画的什么鬼玩意儿,这跟树上长出来的有区别吗!”
他都快忘了这些标记只是他们小时候刻的,如今时过境迁,自然同那树干上形成的天然纹理慢慢地融为一体。
脚下杂草早被踩得东倒西歪横向生长,实在辨不出前人什么时候走过的迹象。
如今天色临晚,若是叫这最后一点日头也下去了,路就更难走了。
尽管再三确认过标记没有问题,邵野还是在第三遍踏入同一条死胡同的时候,崩溃了。
草都被踩蔫了,能过人的地儿也全都试了,偏偏眼前怎么也不像有路的样子。
邵野脑子里已经狠狠地把当初做记号的安蛋蛋扁得七荤八素了。
只是这样也无济于事。
眼前大片大片的草木像一堵天然的围墙,叫他进也不得退也不得,甚至有些地方的茅草已经疯长到了接近一两人高。
等等,茅草?
邵野心绪一动,立即挥舞着手里的棍子试图拨开这些比他还高的茅草。
山里面土壤肥沃,尤其这野草,更是见了光来点雨就能疯长。如今形势实在是好,生得太厚太密一层接着一层,邵野这一棍子下去起不到太大效果,等整个人都要埋进去了,才勉强透过缝隙看出了蹊跷。
等他终于扒开眼前足有好几尺厚的野草,入眼竟又是另一番风景。
“嘶——”
刚才捋草那一下太心急,手心立马冒出一串血珠子。
邵野倒是差点忘了,他以前还吃过这亏。
像这种野生芭茅草,别的地方很少长,因此知道的人不是特别多,能认出来的就更少了。它们边缘呈细微的锯齿状,齿尖朝上,就这么直接用手捋下去极易被划伤。
邵野敏锐地发现了草叶上一些更深的暗褐色,像是不久之前才留下来的。
而这样轻微的痕迹,只消下上一场小雨,就能被洗得什么也不剩。
幸好,自己没错过。
邵野捻起叶片时,已经干涸的血迹令他有些紧张,生怕判断失误。
下一刻,腕表显示屏上的数字突然开始变化起伏。
和解玄待的时间太久,他都快要忘记这传说中的匹配度了!
压下内心隐约的激动,邵野很快重新振作起来。
路对了,人还不近在眼前么。
作为以前的秘密基地,这山上建了几处房子、塌了几栋楼,里头剩下些个什么好玩有用的物件,都曾是他们这些穷孩子珍贵的童年回忆。
毕竟,老虎山地处在他们这个穷乡僻壤,一没风景、二没资源,连早些年埋在这的坟堆子,等后来有了些积蓄的人家也因为路不好走都纷纷出钱迁去附近的公墓了。可以说荒得什么都不剩,而政府的改扩建也一直没轮到这边。
解玄却千里迢迢地非要跑过来。
邵野印象里,自己在城南这些时日绝从不曾泄露过半分路迁市的讯息,更别提名不见经传的老虎山了。
怀抱着不解又忐忑的情绪,邵野来到这栋建筑物的背面。
天色黑得透亮,月悄悄爬上树梢,依靠在枝杈边倾泻出柔和的光。
一个破工厂的前身,起码在邵野的记忆里,打他第一次到这里便是如此破败的模样,满目疮痍,到处可见暴露在墙壁外的钢筋,可怜得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事实证明,它不但没有倒,模样也和十年前差不多。可见这楼已经破到了一定程度,再破不到哪里去了。
台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所以很容易辨认出上面留下的鞋印子。
借着抹月色,邵野仔细比较了一下。
尺码,比自己的宽两指。
以及压在上面的印花logo,目测正版。
想来,这大概是一堆灰尘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了。被赋予了品牌价值以后,连灰看上去都变得奢侈了。
以上,鉴定完毕,出现在这里的人绝对解玄无疑。
邵野激动地扔了拐,小跑起来脚下生风,脚踝的疼痛感这一刻神奇地被压制住了。
他没有一间一间去寻,唯恐这样做会惊动了人。
心脏砰砰直跳的直觉告诉他,解玄就算是逃跑、躲藏,也不会选择那些逼仄的格子屋,而应该是更空旷的、视野更加开阔的——
屋顶。
邵野直奔上楼的动作不算轻,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踩上最后一层阶梯的瞬间,一眼便看见了背对着他的解玄。
邵野一怔,不自觉收紧了呼吸。
月光下,略微晃动的双腿让他看上去整个人在天台的边缘摇摇欲坠。
解玄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指尖夹着快要燃烧殆尽的劣质香烟,虚无缥缈得仿佛身侧即将散去的烟圈,下一秒便要融进身前的黑暗当中去。
“你果然来了。”他原本青涩低沉的嗓音透着沙哑。
与之对应的,是台阶下一堆弃落的烟蒂。
解玄料及早晚会有人找到这儿,因此没有丝毫意外。
只是这话却不是对他说的。
邵野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
如果换做解自秋,脸色早已该阴晴不定,强令手下人不要轻举妄动了。
等以为拿捏了局势的解玄终于舍得回头,来人已经默不作声地闯进他划下的领地,双手一撑腰,堂而皇之地跨坐在了台阶上。
这样,他们就处在平等的高度上了。
邵野可不是那种会白白留时间给他愣神的人。
此刻他胸膛还在喘息着,教人不知究竟是因为胸中愤愤,还是跑上来累的。
不过邵野还算有分寸,知道给两人之间留足半张桌子的距离。
靠近,又没那么靠近。
解玄的神情有些混乱,面具般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邵野的出现永远不合时宜。
不在他可以预料的任何一处时间、地点。
不合时宜地让那如跗骨之蛆般追逐自己的空洞,因为他的突然靠近,骤然停下侵袭的步伐。
邵野此刻则在心下暗骂自己怪。
非得要也坐在这,才能安下颗心来。
他倒是不怕高,可他怕死啊。
脚底下空荡荡的,心里自然跟着也空荡荡的,没底。
但也正是这样,才令他加倍清醒。
说些什么好呢?
比如,他是因为什么来找解玄来着?
哦,告白短信……
邵野发育不太明显的喉结,不自主地微微滑动。
原本的危机感被他搅得荡然无存。
反而是一种新的奇怪的氛围,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邵野:\"你——\"
“别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解玄突然伸手横在中间,平静地陈述,“我只是想出来透口气。”
他做足了准备迎接解自秋,但邵野的那份却没有。
解玄曾经见过很多不一样的眼神,失望的、责难的、可怜的、仇恨的、歉疚的,这些他包揽不过来的复杂情绪,像是数不清的石块砸在他身上。
可邵野眼睛里没有那汪吃人的深潭。
这家伙没脑子的,眼睛又大又漂亮,实则装不了什么东西。
就像现在,只是清透地印着某人的倒影。
遮掩的长发、躲闪的神情,甚至阻挡着的手却无一不在昭示,解玄最讨厌看见的东西——他自己。
眼前的手背蓦地颤了下,还带着火星头的烟屁股陡然掉落。
食指和中指空缺的地方大概是被燎到了,猛地一下缩回手。
邵野:“……”
表情明显在忍。
“呵——”他嘴角终是没绷住,“抱歉啊,没忍住。”
解玄估计自己刚才拿着烟阻挡对方视线的行为,在邵野看来,傻逼极了。
只见邵野腾出一条腿跨回台阶去,用沾满泥泞的鞋底反复碾了两遍地上橘色烟头,确认被他踩黑以后道:“山里见不得火星子,下次别买烟了。”
说完,他慢条斯理地抽出盒子里剩下的最后一支,在解玄眼前晃了晃:“没收了。”
紧接着邵野摸过火机,手法老练地给自己点上,眼都不眨一下。
解玄心中升起一抹惊讶。
他瞧着邵野浅吸一口,轻轻吐出长长一串白烟,笑得轻浮随性:“烟可消不了愁。”
若不是亲自尝试过,他都要怀疑邵野是不是中途掉了包。
事实上这东西滋味又辣又呛,远不配不上其低廉的价格。
“不会抽就不要学别人。”他的脸被浸在烟气里,连抬眼说教的姿势都像极换了个人一样,脸庞在未散尽的雾中勾勒出更加分明的棱角。
“哥今天教你一下,这东西除了装逼以外,真没什么用。”邵野也不喜欢烟,但一些特殊场合,想镇得住场子,叼着跟棒棒糖和叼着根烟完全不是一个效果,他当时就是这么被赶鸭子上架的。
现在看来,大可不必。许多本来不怎么在意的坏习惯,或许从一开始就在无形之中为最后那场乱架提供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以后都戒了。
想到这些的邵野不免神色郁郁。
解玄没回答。
打邵野拿走那根烟开始,便目光不错地落在他身上。
邵野此刻叼着烟,特霸气地抓过来他的手:“给我看看你,烫伤了没?”
“没事。”解玄试图抽回来,但对方的手劲比他想象中强硬。
邵野维持着跨坐的姿势,从兜里掏出手机照明。
“别乱动,再掉下去。”难得一见的强势语气,连带那支烟都随着他不太清楚的咬字上下晃动。
他低着头的模样很是认真,缭绕的白烟让星火在解玄眼前明明灭灭。
“你不也盯着我看么?”
解玄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打趣他。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这劣质香烟影响了大脑反应神经。
“小事情,等下山给你找点牙膏抹抹,我们这里的土方法子了。”
“我跟你说,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抽多了烂肺。”邵野坏心地说道。
“那你还抢我的。”看姿势还很娴熟的样子。
邵野唏嘘了一声:“小气,最后一支了。”以后都不碰了。
解玄表面风轻云淡,实则早叫那烟迷了眼。
“别抽了。”他干脆拽了那支碍眼的烟,摁灭,动作一气呵成。
邵野始料不及,身体被带地一个前倾,叫起来:“说了别乱动啊!”
他没忘记自己身在高处,眼疾手快地扶住面前仅有的依靠,稳住身形。
入手的触感却是结实、温热的布料。
原本自己还担心他掉下去,结果解玄坐得比他还稳当。
他眼神充满无辜:“你——”
太近了。
上一次靠得这般近的时候,对上那双不沾烟火气的狭长眼睛还远没有现在的温度。
手指是凉的、皮肤是热的,以及牙齿是……。
邵野触电一般弹开。
而后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