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了这一老一少拦路的缘由,鱼怀隐双眉一蹙,以他现在的状态,若真与塔灵交手,实无必胜的把握,何况良册又受了伤,形势如此险峻,他略做思忖缓声道:“我等入城实属无奈,唐突之处还望海涵,只是两位的欲加之罪,恕贫道不能领受,还请放我与这位小友过去破除塔中的困生大阵,既还七星镇内的孤魂自由,二位亦可得解脱,可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呦,听听这话说得可真好听。”阴抚摸着手里的金剪,想起七百年前,他就是被这把剪刀从涂着朱砂的黄纸上剪下来的。
那个创造他的人曾说,让他好生照看城中提着灯笼的游魂,等待有缘之人的到来,带领深渊中的万鬼重返人间。
起初,他深信不疑。可是他等啊等,只看得那一盏盏象征着希望的灯笼熄灭,以及那个给了他生命的人也慢慢烂成了泥。
于是他体会到孤独,直面死亡,也终于学会了背叛与怨怼,恨不得耗尽这城中冤魂的阴寿,来为他们这对可怜的纸人博一线生机。
“真是的,差点就被你说动了。”阴故作哀伤地抹眼泪,感叹道:“可惜,我兄弟二人已在这里等了七百年,明白什么是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知道塔在人在,塔毁人亡,你说我凭什么放着好好的一城之主不做,非要帮那些已经死了的鬼呢?”
“好了,别发你的牢骚了,抓紧送他们上路。”名为阳的老叟一向看不惯少年的矫揉造作,他脸色一变,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趣,整个人化作一道虚影向良册袭去。
“两只笼中雀而已,你急什么!”阴不满地大喝一声,随即展开攻势。
阴阳塔灵一同出手,石室突然绽出重重金芒碎影。
少年纸人双手结印,金剪化作无数流光细雨直刺向鱼怀隐。雨霖铃顺势迎上穿过金光所形成的牢笼,缚住阴的身躯,准备将其一举擒下。
谁料金丝红线缠住阴的咽喉之时,少年本就瘦小的身体忽然变成一层薄如宣纸的残影,从鞭绳的绞杀中挣脱出来消失不见。
下一秒,阴真正的杀招从头顶压下,鱼怀隐见状急退三步,却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那少年一掌,身上几处要害也被漫天的金光划开血口。
与此同时,老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良册的脖子,干枯的左手轻轻一招,唤来了那柄生锈的青铜长矛,似乎想将良册的魂魄也挂在矛尖上和霍子鸣作伴。
“你这老不死的——”良册双脚离地三寸,面色因窒息而涨红,却不愿坐以待毙,使了最后几分力气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捅向老叟。
这一刺干净利落,正中老叟的胸膛,可纸人不畏兵刃,老叟的胸口虽破了个洞,却是不痛不痒地怪笑起来。
反观良册已渐渐没了反抗的能力,濒死之际,一只护主的金翅蝉从良册的后背溜上来,爬到老叟掐着它主人脖子的手指上狠狠一咬,猛地撕下一片纸灰来。
“什么鬼东西?”老叟又惊又痛地甩开手,良册只觉得喉间桎梏骤松,整个人如飞掷而出的石子摔在挂满朱砂绳结的石壁上。
“少阴,小心这两人身上的虫子,咬人疼得很。”老叟嘶声怒吼,断指处被金翅蝉的毒液燃出屡屡青烟,想他以灵体修炼,在这鬼城里做了百年的土皇帝,何时吃过这样的亏。
“老阳休怒,待我杀了这人,就去帮你!”少年听见同伴惨呼,手下招式更急。
鱼怀隐疲于招架,正愁没有对敌之策,但听得这一老一少互相叫了对方姓名,他脑中灵犀一闪,想到在风水堪舆中有一种名为“两仪生四象”的说法,而此四象若以春夏秋冬四季论,又称作少阳、老阳、少阴、老阴。
如今十月正是夏亡,秋盛之际。故而这两个纸人,一个垂暮寡言,一个善谈年少,对应的便是老阳、少阴之象。
然夏主木,秋主水,放到命门所在,就是人的肝和肾两个部位。
“以朱砂攻其右上腹。”鱼怀隐提醒良册破敌之法,他自己则以雨霖铃抽打悬于头顶的朱砂绳结,震落一片红雾,顷刻间长鞭上坠着的琉璃银杏化作薄而锋利的刀片,没入阴的腹部。
少年纸人遭此重创,眉心一点朱砂褪成黑灰,眼中恨意丛生似有不甘之情,却也回天乏术变作纸人一片,徐徐坠落地面。
老叟眼见故友被打回原形,不知鱼怀隐是何时看透他们的命门所在,心中惊怒交加,急于逃命。
他刚一转身,良册已听到鱼怀隐的话,突然发狠从地上跳起,缠着朱砂绳的刃尖穿透纸洞而出,老叟顿感腹中传来一阵剧痛,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轰然炸成一团纸灰。
“解决了。”竭力一击后,良册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
金翅蝉感到周围杀意尽消,也胆小地钻回主人腰间的皮口袋里。
鱼怀隐盯着小虫死命倒腾着六条腿奔向那抹红影,模样甚是可爱,他觉得很有趣,忽地想起良册似乎养了很多这样本领各异的小家伙,关键时刻总能派上用场。
“可惜就算杀了他们,还是没找到出口在哪,不过……”危机不在,良册走到那枯骨跟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口漆黑的宝剑,忍不住跃跃欲试。
鱼怀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牵动目光,视线随之落在那柄古剑上,然而当“无形”二字映入眼中,他仿佛当头被人浇了一盆冰水,记起梦中自己被虐杀于树下的凄惨景象。黑娘月下的告诫犹在耳畔,言七星镇中暗藏上古凶兵,凡持此剑者皆无善终,乃不详之兆!
剑刃嗡鸣发出猩红血芒,良册与凶剑心魂相通,指尖甫一触及剑柄。鱼怀隐陡然发难,一掌拍在他肩膀伤处强行将人逼退,并拔剑攥入掌中,冷声道:“此剑凶煞,碰不得!”
良册没想到这丑道人会临时起意夺去宝剑,他瞧了一眼身上撕裂的伤口,心中虽记恨,面上却是笑意温驯,垂眸掩去眼底阴鸷:“前辈若钟意此物,小子自当双手奉上。”
“我为何要拿这把剑……”鱼怀隐双指一并轻轻拂过剑身,正兀自疑惑他本想劝良册不要碰此大凶之物,可他自己却因何暴起夺之?
心中尚有万般不解,却见那剑身猝然发亮,莹莹红光中映出鱼怀隐那张幻形过的脸,竟是无比的狰狞扭曲。
惊骇之下,鱼怀隐正欲弃剑却冷不防被剑中一缕神识侵入脑海。眩晕间,他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伴着花香,还有小狗孱弱的叫声,那仿佛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很亲切,同样很遥远,鱼怀隐怔住。半晌,他才抬眼看向良册,表情十分怪异,就像一只不通人性的野兽,在打量想要靠近抚摸他的人类般警惕。但很快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一种悲怆之色,这样的眼神充满了深情与遗憾,鲜有人不会在这样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良册不明所以的皱眉。
“欠你的。”鱼怀隐启口,那声音空灵缥缈近似鬼魅,忽然他掌中剑锋倒转,直抵在喉咙之上,已有决绝之意,“该还了!”话毕,剑刃已割破皮肤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