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黑的赤芍撒在地上,安顺情绪激动地推倒一个个药架,戴在他身上的长命锁也因此发出杂乱的银铃声。
安如石听见铃铛声响,他不禁在想若他的小鹤儿还活着,也该是这般大的年纪,脖子上会挂着他娘为他求来的银铃,一晃一晃地那声音叫一个清脆好听,待身后没了动静,他叹了口气道:“是,当年我决定收养你的时候,的确满心愤恨。”
“但也正因如此,我希望将你留在身边,日夜好生照看以消弭我心中的戾气,似乎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可以让我忘掉失去妻儿的痛苦,证明我仍然是一个心存善念的好人,对得起我当日学医时所发下的济世救人的夙愿。”安如石说着,他听见少年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靠近。
最后他与一双含泪的眸子对视,继续道:“可我错了,我还是心存芥蒂,这些年来我虽不曾过分的打骂你,可那些无视、冷漠和时时刻刻的厌烦都是真的,我也曾想过将你送与他人抚养,但……我也早已习惯有你的存在了。”
“而就凭着这点情分,我便欺你年幼,知你离了我断断活不了,所以随意的呼来喝去,即便有一天你得知了真相,我也好似占了理般能够挟恩以报,不过赌你不肯恨我罢了。”安如石吐尽万古心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感知到死亡离自己前所未有的近,好像这一睡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一般。
“师父,我一直很感激你,有些话你何必说得这么直白呢?”安顺盯着那个在竹椅上艰难呼吸的人,他有些惊讶,毕竟安如石在他印象中一向是个冷漠自持的人,居然也会因为疫病的折磨变得如此虚弱不堪。
但其实,他也并非从未没见过师父的另一面,在他们相处的无数个日夜里,有很多次,很多的一瞬间,安顺都在这块岩石的裂缝中窥到过一点脆弱和温柔,如此才生出孺慕之情,可惜他能汲取的爱太少了,淡薄到他仅是想一想便皱起了眉。
这一刻安顺本想离开的,可他的心被不甘和遗憾填满了,他还在埋怨,所以不允许那个本该承受他一切情感宣泄的人消失,他无助地望向安如石,理智提醒他如果这个人死了,他终其一生都再也追寻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安顺几乎出自本能的跑回医馆内,开始手忙脚乱的熬药,再在安如石的指导下替其施针续命。
数日后,七星镇的情况当真如贺子鸣所说,没人可以逃得过这场瘟疫的折磨,昔日繁华的浮生半日闲已沦为一座鬼城。
安顺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放眼四处每家每户的门前都停着棺材和草席,风中摇晃的白纸灯笼犹如一张张招魂幡,他不知道如果继续选择留在这里,他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只是听闻山巅有奇珍异草名曰三秋犀,花开似雪能令人起死回生,冬日极寒下方可一见,而为了这虚无缥缈的生机,安顺孤身进入雪山。
他一连爬了数日,终于在一片灼得人双眼疼痛的大雪中看到了一株如柳絮般的花,安顺踉跄地走过去,他急切地想要摘下这救命之物,却没有注意到脚下所踩着的,只是由积雪形成的一块虚无之地,那下面乃是万丈深渊。
这一步踏出还没等安顺彻底看清那花的样子,他整个人就直直地坠下断崖不幸殒命。而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安如石病故时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炉烧得鼎沸的药。
这便是小药童安顺短暂的一生。鱼怀隐从这段记忆中醒过神来,他在执念所形成的幻境中以旁观者的角度再次来到医馆前。
满城的纸钱纷飞似一只只素白的蝴蝶在寒风中翻飞上下,其中有一只调皮的停落在一具白骨上。
鱼怀隐瞧着那躺在发霉竹椅上的枯骨,他清楚这人是谁,便伸手捡起了那张纸钱,一触之下他发现上面的细雪有些融化了,轻轻一抚湿漉漉的似是拭去了哪个孩童眼底的泪珠。
“师父,师父你在哪?”因安顺选择了让良册来提那盏承载他魂魄的白纱灯,所以此刻的良册还陷在那段属于安顺的过往记忆中,但这幻境与现实不同的是摔下悬崖的安顺并没有死,他带着珍贵的三秋犀回来了,他想救师父和镇上的百姓,却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寻不到安如石的下落。
鱼怀隐从幻境中出来,他跟在提着灯笼的良册身后,一直往黑暗深处走,这小小的一座塔竟因为阵法的缘故变得十分宽广似乎走不到尽头。
“师父……”良册一声声唤着,他的声音通过悬挂在阴阳塔檐角上的铜铃传出去,变成一阵阵鬼泣呜咽的铃音,召来了一缕缕淡如烟的魂魄,鱼怀隐在数道鬼影中发现了安如石的身影。可这缕无意识的残魂太虚弱了,他几乎没办法靠近那盏白纱灯与安顺相认。
世间的事便是这般因缘际会,鱼怀隐掏出怀中的忘川酒水喝了一口,他想起阿若的话,知他现在是具很适合被魂魄借用肉身的中阴身,他心有所感走到安如石的残魂旁,让对方借他的身体进入那灯笼的幻境里。
“师父,药熬好了。”初时,是鱼怀隐听到良册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而当他睁开眼便是安如石再次见到了安顺。
多年后的重逢,师徒二人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话想说,安如石只是沉默地喝着安顺送到他唇边的一勺勺汤药。
“师父,我来了这塔几次,你从不出来见我。”最终,还是郁郁难平的先开了口,安顺低头盯着药碗里的残渣,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他死在了寻药的路上,没能和师父见最后一面,但即便是假的,他还是想做完这个梦。
他做了百年的鬼,虽样子还是孩童,可心已然老了,总不能带着一口怨气消散于天地间,遂叹道:“其实这塔和那瘟疫没什么两样,反正出不去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或许是想在自己彻底散成一团青烟前让你记起我,不然这真的很不公平。”
安顺说罢,他与安如石四目相对,他在等一个回应却发现面前这缕失去意识的残魂冷漠异常,刻薄的如同生前一般。
了无牵挂方得自在,安顺如是想已知他百年来的执念其实是在自苦,他需要放下。所以转身离开,只是当他起身的一刻,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很想你。”
白纱灯里的火光忽地跳动了一下,良册醒来,他摸了摸脸上的泪水,手里的药碗渐渐消失转而变成了一个绣着两个小人的灯笼,而那灯上所绣的正是安如石躺在竹椅上,安顺背对着他准备离开时却听到一句想念的话,那一刻所定格出的画面。
意识恢复过来,良册在第一时间松开了紧握着鱼怀隐的手,不知为何当他知道安顺的执念是想救快要散魂的安如石一起出塔后,他很愤怒,心底也有些酸。
他道人的情感当真古怪,岂非贱乎?那么多的痛苦,就因为知道了其实自己是被看到的,也是被爱着的就可以一笔勾销。
若芸芸众生都贪恋这一点温暖,就连鬼也尚有一尝所愿的时候,那他该怎么办,那个被他杀死的人非凡人一个,现恐已入了泰山府,舍弃这一世的牵绊再入轮回。
如果安顺将灯笼交给他,是因为他们之间有极为相似的地方,那么他就比安顺更加可悲,证明着在他心里同样藏着一分夹杂着强烈恨意的爱,却并非孩童对长者那种渴望得到肯定的孺慕之情,而是另一种更扭曲的、令人不齿的感情,如今被无限的放大了。
他爱鱼怀隐,只是过去的他不承认,甚至没发现,如今被这鬼地方血淋淋地揭开了,让他无所适从,也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