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丁盼兮和秦朗都对安歌的片酬惊叹不已,三个月,就能挣到普通人几辈子都挣不到的钱。然而安歌的片酬在明星里只算中等,去年开机的一部玄幻剧,主演是流量明星,片酬4800万,这还是友情价,今年,他同等级别的明星都达到了6000万以上。

《不惑之年》是卫视定制剧,不愁发行,占了天机,如果是偶像剧,用流量明星才方便卖到好平台。明堂影业年初参投的一部言情剧,用了当红一线,片酬是5800万,他如今的身价超过了6500万。

丁盼兮惊叹他一人就拿走大头,全剧组工作人员都不如他赚的零头,可他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但用市场价值衡量,很难说不公平,40集的剧,一线流量出演,片方可以卖到1.6亿,换个阵容,可能只能卖个零头,中间相差1个亿,所以哪怕流量再贵,片方还愿意用他,这是纯市场行为。

秦朗说:“懂了,归根结底是互联网烧钱。”

喜欢在视频网站看剧的多是年轻人,年轻人追捧流量明星,他们的片酬被炒得越来越高。在这个市场闭环中,视频网站是源头,也是冤大头,目前一直处在烧钱状态。丁盼兮分析视频网站的财报一定亏损得惊人,但这就跟买期货同理,烧钱是买未来收益。

公司主投的言情剧开机在即,目前是前期计划阶段,需要确定宣传物料,宣传框架和预算计划三大块,文书的工作比较多,杨树派郑致去宣传规划组打下手。因为有陈曦参演,早已回校上课的张程程也自发参与进来。

甘棠结束采风,带着两个助手开始写《战朝阳》剧本大纲,责编刘云彤和他们对接。刘云彤是第一次当责编,杨树不时跟她开个小会,带带她。

黄婕和梁卓仍以选IP和拉片子为主,杨树刚把部门的事都理顺,章嘉敏求援了,《不惑之年》遇到了阻力。编剧方雯被安歌折磨惨了,章嘉敏屡加安抚,但方雯仍然请求退出项目。

杨树和朱青约出方雯,一见面,两人都吃了一惊。公司签下安歌才一个多月,方雯就憔悴了,她胖了不少,精神萎靡,每天都睡不着,安眠药对她失去效果,她喝上了酒。

前段时间,方雯交出的6到10集剧本被明堂影业认可后,安歌助理联系她:“我们认为还有些问题,请来我们工作室开会,你自己来就行。”

方雯向章嘉敏和朱青报备,去安歌工作室详谈,到了才知道,安歌不信任别人。策划人朱青31岁,单身,安歌说她不可能对40岁家庭妇女的生活有洞见,责编章嘉敏33岁,已婚,但远在甘肃小地方,哪懂武汉女人?

如果写个刑侦剧,是不是还要求编剧有杀人经历?方雯忍住怒气,正想分辩,安歌打断她:“我这人快人快语,不喜欢讲花头。既然我是女主,你们得以我的意见为重。”

安歌是主演加投资人,方雯不便发作,但越听越离谱。安歌说女主角的小心眼太多,得改成《渴望》里刘慧芳那样的。结局更得改,不是大团圆过不了审,亲子关系必须和解,而且广电总局喜欢复婚情节,女主角和她前夫得重修旧好。

方雯说广电总局没有这样明文规定过,安歌说这种事当然不会落实到白纸黑字上,但做剧的人不学会揣摩上意就是死路一条,她质问方雯:“搞创作哪能不关注外界发生的事?你连这都想不到,40岁女人怎么把握得了?何况还是个滑头。”

方雯说中年女滑头的人设是卫视定的,但安歌说卫视没跟明堂影业签死,还得看到样片再议,万一他们不要,想卖给别家,别家肯定接受不了这样的人设,可就砸手上了。

人设一改,她在事件里所有相应的反应都得改,基本是重写。方雯希望由安歌牵头,喊上制片人、导演和策划人一同开会商定,安歌笑道:“我看了你的履历,你才两部播出作品,还播得不行。你32岁了,在编剧圈混了这多年还没混出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可能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有才华,真有才华一定能出头。我希望你能谦虚点,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

方雯第二部署名作品收视很好,她知道安歌是在打压她,可她很想把《不惑之年》做好,顺利播出。她虚与委蛇,让安歌给点时间,她回家思索如何修改。

安歌对明堂影业从上到下都持有怀疑态度,方雯不好跟章嘉敏和朱青说太多,她尝试改剧本,但女主角被改成善良包容隐忍,跟卫视想要的人物形象大相径庭,她改不出来。

方雯迟迟不交出修改稿,安歌助理又喊她去开会。方雯一进会议室就看到戏剧学院的一位副教授,安歌请他全程指导方雯写剧本。

副教授和安歌是老熟人,他是多部电视剧的总编剧,跟武德一样,带了诸多学生,但一群人写的剧本只署他的名字,方雯看过几部,都很粗制滥造,前言不搭后语。

副教授也认为刘慧芳精神才是《不惑之年》的魅力点,方雯说那已是多年前的电视剧,副教授说刘慧芳永不过时,她身上完美体现了女人的担当。

方雯争辩,但是没用,影视圈很多功成名就的人,都惯于用自己的经验套一切。去年,方雯接触的一位导演,他谈起手上在做的都市剧里的大反派,反反复复拿1995年播出的《义不容情》里温兆伦的角色举例。也许是年轻时看过的电视剧印象太深刻,也许是创作上失去了与时俱进的能力。

方雯以前是外企职员,做编剧是半路出家,副教授苦口婆心教导她,试图以专业度镇住她,但被镇住的只有安歌。副教授讲的理论一套套,但全是入门基础,并且是戏剧理论,而不是影视剧理论,按副教授讲的这些行事,写出来的东西只能顺应戏班子的需求,总之,他似乎已不懂得有个词叫“时代” 。

安歌爱笑,副教授也和蔼,但摧毁一个人的精神,不需要发脾气,只需要一遍遍地告诉编剧,你写得不对。方雯刚入行时,有个搭档被导演气出了躁郁症,喊打喊杀,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只以为每个人的抗压能力不同。责难临到自己头上,她才知道,每个人的抗压能力是不同,每个人的崩溃方式也不同,搭档的崩溃是以头撞墙,她的崩溃是老子不跟你们玩了。

方雯眼里红血丝密布,杨树看得不好受,《战朝阳》的编剧甘棠和她闲谈时说过,一集编剧费看着是比普通人的月薪高不少,但一个项目少说要做一两年,有的长达几年,稿费绝大多数时候相当于精神损失费和封口费。你在资方那里受了再多委屈,为了项目胜利播出,你不能往外诉苦。诉苦也没用,观众看的是成品,他们没义务体恤编剧受了多少委屈,经历过哪些妥协。

女主角一个人的片酬就占去了总投资的一大半,制作上太被动,公司决定追加投资,姚澈仍在找投资人,每天都很忙,但这件事得由她出面才能解决。朱青汇报,姚澈立即约了导演和安歌的时间,明天下午开会。

杨树劝方雯放松点,不能被那帮人影响心情,姚澈一定会还她公道,方雯道谢,但以她的从业经历来看,她得退出项目了。通常来说,哪怕制片人明知编剧是对的,也会放弃编剧,遍地是编剧,随时能换,导演和能卖片的演员稀缺得多,制片人不会为了编剧而开罪他们。

电视剧创作的主导模式一直在变,最初是导演中心制,后来发展到制片人中心制,现在明星演员是强势方,杨树懂得方雯的悲观,你能不能被真诚对待,由你在业内的地位决定,没几个人会听nobody在说什么。

《不惑之年》新一轮剧本会召开,导演还在上海拍戏,来不了,安歌带上副教授和助理出席,她想聘请副教授为总编剧,挂他的名头说不定能多卖几个平台。

副教授找助手捋了方雯交的剧本线索,七改八改,东删西补,弄出五页A4纸。他强调中年女人的榜样是刘慧芳,这才是成功的路子,屏幕上出现中年女滑头绝不是创新,而是自掘坟墓。

安歌说自己也是投资人,不是存心为难编剧,但是按女主角现有人设,拍出来是渣女,要被观众骂死。姚澈说女主角是基于真实生活撷取的典型人物,有现实性,跟渣这个词离得很远,而且她不赞成用“渣”这种字眼概括一个人。

副教授说有审查这道坎,国内就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现实主义剧。会议室一时鸦雀无声,杨树沉默地翻看副教授的整改意见,女主角真善美忍,是伟大完人,她和配角们团结和谐,但看不到鲜活的人性,看不到碰撞抉择,它非常安全,但非常没劲。

公司明年又要做一部重大历史题材剧,钱一诺去拜访历史顾问,今天的会议没参加,姚澈全权代表他:“所以安小姐的意思是再改改吗?”

安歌说是推翻重写,这戏从底子就错了,原著作者叶罗是作家,但她对于戏剧是外行,不能因为迷信她在文坛的地位,就直通通把原著原汁原味拍出来,得从时代角度诠释新女性。

副教授说自己接触的40岁女人如安歌者,在精神上都有大气象,剧本女主角却把自己生活的一方小天地当成全世界,营营役役,蝇营狗苟,不是独立女性的楷模。

助理说安歌近年来致力于女权发展,以她们所见,新女性虚怀若谷,责任感不比男人差,身体力行为女性发声和奔走。《不惑之年》理应写这样的女人,对女性群体有着刘慧芳对家庭的爱护和善待,而不是写她在生活里上蹿下跳,汲汲营营,那样格局太小。

一片死寂里,姚澈说话了:“几位老师说的那些女人,很让人尊敬,但那不是我们这戏想写的女人。我个人对已出的前十集剧本很满意,不准备让方老师对它动大手术,更不会颠覆性修改。”

安歌一怔,副教授也有点没想到的样子,他写过叫座的影视剧,安歌主演过几部国民度极高的电视剧,有代表作品和角色,但制片人竟然不买账。

安歌说:“我和刘导谈过,他很赞同我和王老师的意见。姚总和刘导聊过吗?”

姚澈说:“开会之前,我和卫视夏主任谈过,我们都认为方向是对的。”

安歌脸上有点难看:“姚总,我是女主,按现在的人设,我演起来很吃力。演员演她自己不信的角色,没法感染观众。”

安歌是主演,还是投资人之一,明堂影业若和她解约,非常麻烦,但杨树听姚澈的意思,她不惧这么干:“我会跟法务再谈谈细则,稍后跟您这边商量着来。”

话已至此,没法再聊了。安歌笑了一下,起身就走。副教授收拾东西,打着圆场:“叶罗是大作家,但普通观众对作家不感兴趣,平时也不看书,老一辈作家跟不上形势了,姚总,别太迷信他们了。”

姚澈对他做个走好的手势,副教授跟上安歌和助理,姚澈助理把他们送出门。方雯有点呆愣,一场剧本会居然就这样结束了。她不是第一次经受制片人和主演兼投资人硬碰硬的局面,但这次,制片人站在她这边,没把她视为无关紧要的小卒子。

姚澈很懊恼,她跟安歌谈的那几次,她不是这样的,态度大变,大概是她看不懂剧本,手下的年轻人对剧本也没什么见识,身边声音一多,无所适从,就找上她眼里的权威副教授了。人们总是更愿意听自己眼里权威发的话,但50多岁炮制行活儿的男人,对塑造40岁的底层劳动妇女能有几分正确认知?

杨树问:“她看不懂剧本?”

姚澈说看不懂剧本的演员明星大有人在,有些人连通俗小说都很理解吃力,比如某个一线花旦很崇拜她一个同为明星的朋友,就因为朋友能一部接一部地看网络言情小说,但一线花旦和很多同行都看不进字,只能请手下的人复述。

姚澈让方雯休息几天等消息,安歌当初主动参投,说明她看好项目,如今公司还未对外公布定角,法务可以和她签一份解除出演协议,保留她的投资权和优先回款,利益当前,一切都有得谈。

姚澈助理开车送方雯回家,姚澈去找法务起草解约协议,同时谈新任女主角。杨树在朱青办公室待了片刻,副教授说崇尚文学的时代过去了,但墙壁上的“百战归来再读书”如琢如磨。

回家后,杨树聊起会议室的风起云涌,牙医认为副教授那句审查论不对,国内编剧水平有限,没审查也写不出好东西,比如言情剧,总不至于触线吧,不也还那么难看?杨树问:“你知道都市情感剧不让展现男女是同居关系吗?”

牙医一愣,丁盼兮回想起看过的剧,只有偶像剧能写点强行同居,都市情感剧里,男女朋友不论收入如何,都各自住在豪华地段的豪华精品房。

连住在一起的一个镜头都不能有,更妄论体现一点不一样的价值观,言情剧过审绝不比别的剧种宽松。杨树不喜欢网上一些言论,总有人说哪怕是言情题材,国产剧都干不过韩剧日剧,但被翻译和引进到中国,并被国人广泛知道的,都是精品。拿精品和国内被审查过的大路货比,有失偏颇。

牙医说:“伊朗审查也严格,可他们电影总拿国际大奖。”

杨树说:“我们也拿过国际大奖,早些年拿了,这几年依然拿了。”

秦朗立刻数出了好几部,杨树说伊朗电影是有好东西出来,但它们的电视剧,牙医能说出哪一部?牙医脾气好,被呲儿了也不在意,他看起来很喜欢和杨树探讨这些:“我们审查真那么严?”

牙医虽然有点武断,但是请教的态度,杨树乐于解释。她拿经历的项目举例,也不完全只是审查问题,有些业内人士也让创作空间变窄了,比如安歌。如果制片人和导演都不压她,《不惑之年》按她的想法做,就变成烂剧了,等到播出来,她的粉丝和观众会骂编剧乱写,骂导演,骂合作演员,却不知女主角本人就是罪魁祸首。

就算《不惑之年》拍成烂剧,对安歌也没有实质损害,她拿了片酬,上了卫视,还有接不完的新戏。方雯几次和安歌开会,安歌都说自己肯演《不惑之年》是明堂影业的福气,同龄青衣里演技好的没她红,红的没她演技好。

各家一边消耗IP,一边囤积IP,安歌跟《不惑之年》一拍两散,也许的确有数不清的角色等着她演,但像《不惑之年》这样跟她年龄和气质契合的女主角绝对很少,杨树笑笑,祝她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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