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嘉敏约杨树见面,杨树订了两人都喜欢的一家韩国餐厅。自从上次把胖罐子送给章嘉敏,两人又有好一阵没见了,北京太大了,见次面不容易。
两人吃吃喝喝,聊起青芽图书公司的大事小情。李伊梦和张瑞江有私情,这是杨树还在职就知道的,上周,两人被张太太堵在酒店房间门口。服务员不开门,张太太把门拍得山响,李伊梦和张瑞江穿戴整齐,打开大门,拿着两份图书出版合同,澄清说在谈公事。
张太太不信,李伊梦抬出杨树的继任者——七编室现任主任,人称草包的那位。李伊梦说她和下属谈恋爱,本不想公开,但不能让张瑞江张总蒙受不白之冤。草包赶来,认下男朋友的名头,揽着李伊梦说:“张太太,我相信我女朋友,也希望您相信您先生。”
以李伊梦和草包平时在公司的亲昵劲儿来看,这两人关系清白不到哪里去。但章嘉敏认为,草包不可能没女朋友,好看的男人少有单身的,他那双桃花眼也不允许他单身。
说说笑笑吃完一顿饭,章嘉敏向杨树辞行。婆婆得了甲状腺癌,发现得较早,医生说这是很小的手术,预后良好,可长期生存。但一个癌字,影响了丈夫的情绪,他的抑郁症加重,上个月听说母亲要做手术,他的状态就不好了,一度发展到行动困难,走路需要章嘉敏搀扶。
章嘉敏和丈夫是相亲认识的,丈夫今年37岁,他的抑郁症是典型的中年危机导致,他做电力工程,工作压力很大。如今丈夫患了病,婆婆急需做手术,女儿还在念幼儿园,章嘉敏和丈夫反复商量,下定决心离开北京,回到丈夫老家甘肃永登生活。
杨树又惊愕又难受,图书编辑收入不高,章嘉敏和丈夫还得养孩子,过得很节省,每天带饭来公司吃,衣服也买得极少,几件卫衣和帽衫换着穿,从秋天到春天。但即使这样拮据,章嘉敏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北京,她跟丁盼兮一样,也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她对北京感情很深,可她却终究要走了。
图书行业日薄西山,但甘肃小城更没有发展空间,杨树问:“真的想好了吗?”
章嘉敏点头,她和丈夫感情还行,总不能因为不想去甘肃就离婚吧。女儿是必须留在自己身边的,章嘉敏想过,让丈夫独自回乡,自己带着女儿在北京生活,可她还得上班,谁来好好看护女儿?做图书攒不下什么钱,她想转行,但进入任何新领域,想站稳脚跟,都会很辛劳,女儿怎么办?
丈夫大学毕业和公司签约,公司解决了他的北京户口,但夫妻俩家里都帮不上忙,这些年虽然攒点钱,离首付差得远,收入赶不上房价增幅,一直买不上房子。回到小县城,他们的积蓄能在中心城区买两套。
章嘉敏是家里的独女,老家在江西,她说结婚了,只能以自己的小家庭为重。杨树心情沉重,老板娘有句话说得在理,有些事,没有走进婚姻的人不能感同身受。
章嘉敏和杨树走得近,但她是老编辑,李伊梦倚重她,对她倒不差。去甘肃后,她会继续做兼职图书编辑工作,再帮人做点PPT,推荐IP,总能糊个口。丈夫的身体逐渐在恢复,等婆婆手术做完,他会去县城中学教书,他有个同学当副校长,跟他签个聘用合同。北京航天航空大学硕士毕业,教初中物理绰绰有余。
章嘉敏32岁,她说成家立业后,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尤其是身为北漂,都得面临远在家乡的父母日渐老去的事实,混得好的,能把他们接来北京,混得不好的,只能回去。杨树听得头疼,她爸身体硬朗,但她也是独生女,没有帮手,她不敢去想她爸年纪再大些怎么办,很怕到时候应接不暇。
章嘉敏已打好行装,下周就启程回甘肃,杨树和她聊到餐厅打烊,换了一家快餐店聊到夜深。
章嘉敏开了丈夫的车出来,送杨树回家。杨树头靠着窗,听章嘉敏细诉北京教会她的那些事。19岁以前生活在江西县城,文娱上的享受仅仅是从生活费里省出钱上网和买书,来到北京后,第一次去看话剧,听演唱会,参加沙龙,被形形色色的人带着领略大千世界,如今却又要回到精神贫瘠的另一个县城。
北京就是这样,永远不缺人投奔,也永远会有人告别。在这里奋斗的人,很多都不舍得离开,但随着年纪稍长,都不得不考虑父母家人。杨树心中感伤,北京教会章嘉敏很多事,章嘉敏也教会她很多事。初去青芽图书公司,杨树连书脊厚度都不知道怎么算,是章嘉敏一点一滴传授,永远耐心,永远细致。
部门经常合作的设计师家住在遥远的顺义,每次去找设计师商量封面和版式,两人总一前一后坐在公交车靠窗的座位聊天,窗外是北京短暂的春天,天空湛蓝,杨絮飞舞,那时章嘉敏说:“来北京才知道诗里的杨花雪是什么意思,北京让我得了鼻炎,我也还是觉得北京很好。”
这么喜欢北京的人,却不得不走。丁盼兮安慰杨树,现在交通和通讯都发达,虽然分离,却也是天涯若比邻。两人没搬到一起住之前,同在北京,见面次数不多,平时都通过网络联系,章嘉敏也无非是换个地方上网和杨树联系罢了。
可是,章嘉敏随夫迁到遥远的小城,照顾老人和孩子,她的职业之路被迫中断了,杨树对她的未来很是担忧,丁盼兮说:“连我都知道,是中断,不是终断,等她男人身体好起来,孩子长大点,还能捡回来。”
已是深夜,对面那栋楼很多窗口仍亮着灯。也许,许多人拼尽一生,才能换来在这里的小小立足之地。
23岁随劳务派遣公司的大巴来北京,杨树在嘈杂破旧的临街面外贸公司上班,坐公交车经过CBD区那些华丽高楼,她总觉得那里面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尽管她也能操着一口流利英语。
在日复一日奔波劳累的夜晚,杨树总跟自己说不喜欢大城市,哪天混不下去了,回小地方可能没这么累,可是章嘉敏离开,她感到满心孤独。她明白这孤独感既是因为知交离去,也因为物伤其类,明明很努力,生活却仍然看不到起色。
毕业至今,杨树只攒了不到8万块钱,租房搬家花了一两万,剩下的钱连一场大病都生不起。如果不是因为心疼钱,漫画家闯门后,就连夜搬走,可能不会有后来那些破事,更不会惶恐到整夜整夜失眠。可手头就这点钱,哪里舍得。
当初来到这座城市,所有人都说,北京是能创造奇迹的地方,杨树决心更努力一点,照着公司剧本部总监的升职路线规划自己。最开始做责编,一部剧胜利播出,能拿到还凑合的提成,当上编审副编审,就能拿年薪了,年薪之外还有项目提成。
章嘉敏全家离开北京那天,杨树请了半天假,去火车站送行。章嘉敏不是她送别的第一个朋友,刚来北京那会儿,杨树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叫玲子,两人在同一家外贸公司上班,住同一间宿舍,形影不离,无话不谈。后来杨树去杂志社工作,外贸公司效益不好,玲子也跳了槽,有次找杨树借钱,她实在交不上房租了。
杨树也没攒下钱,只能借出1千块。第二年底,玲子被公司辞退,她向杨树道别,北京4年多,她两手空空,对未来两眼一黑,她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永远都不想再过因为借不到钱,坐在马路牙子上痛哭的日子。
玲子老家在山西,回到家乡后,她相亲结婚,生了女儿,娘家夫家都催她生二胎。玲子的丈夫做小生意,是小城常见的一种男人,抽烟喝酒打牌,跟店里的小姑娘眉来眼去。
玲子在家看孩子,市面上热门不热门的霸道总裁小说和电视剧,她津津乐道。去年她信了佛,坚持吃素,每季度买些青蛙黄鳝放生。她说大师算出她是旺夫命,丈夫愿意给她花这个钱。
杨树和玲子偶尔有联系,玲子把感恩挂在嘴边,劝杨树别把男人太当回事,钱拿回家就行,还建议杨树也信佛,信佛的人心态平和。
心态平和是表象,杨树知道玲子是在找些方式说服她自己,不这样,她就没办法消解生活里那些不堪承受的东西。
章嘉敏一家要过安检了,杨树亲亲章嘉敏的女儿,把她从怀里放下来,目送一家三口离开,鼻子发酸。
一起加班的夜晚,章嘉敏说起自己经手的哪本书上了排行榜,哪本书是年度最受读者欢迎十佳,眼睛闪闪发光,她说她的目标是成为优秀的出版人,让更多人看到她精心挑选的作品。
“想象一下,我做的书,摆上乡镇图书角,被一个中学生读到,鼓舞她,影响她,要么是陪伴哪个生活不幸的人,度过一点苦闷的时间,我都觉得我们的工作特别有意义。”章嘉敏如是说过。杨树默然往回走,当年来北京,章嘉敏想过有朝一日,会跟着丈夫去遥远的小城安居吗?
时光一去不复返,坚持理想的人寥寥无几,章嘉敏说她不会放弃,但事到如今,杨树只盼望她丈夫早点康复,她身上的担子能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