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快要行至山下的时候,正如特木尔先前所料,天边已露出一抹亮色。
他倒是神色淡淡,赵徵姜却有些焦急。
“乌乐可以找到营地吗?”
自救并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早在来寻特木尔的时候,赵徵姜就已经把希望寄托在了特木尔那匹马的身上。
往日她虽知乌乐通人性,但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她心中还是难免有些不安。
听着赵徵姜在一旁小声念叨,特木尔笑了下,大手覆过她的头顶。
“别担心,乌乐定能带着人来救我们的。”
相比另一条小路,他们现在走的这条明显绕远一些,所以到达的时间也变得不确定了起来。
特木尔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饮食了,经过长时间赶路,再加上精神高度紧张,就连他都有些撑不下去,何况本就身娇体弱的赵徵姜。
特木尔攥着赵徵姜的手紧了紧,他正要开口,打算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歇一歇再赶路,顺便找些食物,就听得身后不远的地方一阵嘈杂——
“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否则格杀勿论!”
声音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足以称得上清清楚楚,赵徵姜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明白,敌人是追过来了。
特木尔反应快了一瞬,在对方刚出声的那一刹那,他便拉着赵徵姜钻进了一处相对茂密的灌木丛里,以此隐蔽身形。
听声音,双方相对还有些距离,是以那喊话的人只能看见一个影子闪了一下,随后就迅速不见了踪影。
他跺跺脚骂了几句,扭头看见大部队已经赶到,这才气急败坏道“特木尔一定就在前面,快追!”
另一边,听着脚踩在枯叶上的细碎响动,特木尔眉头渐渐紧皱起来。
对方的大部队怕是到了。
之前见特木尔逃走,恩克先是回去简单修整了一番,接着便急匆匆赶到了这里。
他要亲自把特木尔抓回去。
躲到山林又如何,想到这里,恩克的眼神中一片阴冷。
他带的人手足够多,所以今天哪怕是将这林子翻个底朝天,也要将那特木尔找出来!
作为对手,特木尔是可怖的存在,只要有他和哈喇老将乌达木在,没有一场仗是能够轻松打下来的。
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留!
恩克从人群中走出来,向下方看了两眼,说道“特木尔,我知道你在这附近,你虽是有勇有谋,可现在到底也是寡不敌众,只要你肯乖乖出来投降,我兴许还能饶你一命。”
话已说完许久,周围却依然还是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恩克笑了笑,看样子并不在意。
刚刚那道影子他也看到了,他有十足的把握,特木尔在这里。
他早知道特木尔绝对不会因为这几句话而露面,于是招来旁边的士兵,低声嘱咐了两句。
而此时,躲在山脚下的赵徵姜目不转睛地盯着半山腰上一片火把发出来的红色光亮,心跳如擂。
现在的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且不说对方站在山上轻易就能看见这里的动静,那一排排弓箭手就看得人心惊胆战。
经过之前几次交手,特木尔也大致知道了恩克的行事风格,他明白此人绝非良善之辈,只是碍于对面人数众多,又顾虑到一旁的赵徵姜,于是他也只得先按兵不动,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叫嚣声,打算看看恩克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特木尔没有等待太久,就明白了恩克的企图,他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煤油味,心里一惊。
恩克要放火烧山!
这样想着,恩克早已让人往地上扔了几支火把,顿时,这片林子里火光通天!
现在的风向对恩克一行人来说恰恰是最有利的,此外地上枯枝落叶层层堆叠,更为火势的增大提供了条件。
一条长长的火舌从山坡上翻卷而下,包裹住了沿途经过的一切,特木尔清楚恩克是要逼自己出来。
特木尔的目光更深沉了一些,他本想在此处等到救兵前来,可如今却不得不有下一步的打算。
恩克的目的确实达到了,他若是不从藏身处露面,再过一会,便会被活活烧死在原地。
只是……他看了看身边的赵徵姜,双拳紧紧攥起,整个人的身形也紧绷了几分。
“我先出来吸引对面注意,你从这里直接走。”特木尔看着赵徵姜,小声说道。
追兵太多,只能分头行动,而他们两个只要有一个可以活下来,便足以称得上胜利。
他看了看身后的短短一截路,从这里出去便到了平原,虽说地形平坦不利于隐藏,但相较于山林,逃跑也更为有利。
赵徵姜的唇色有些发白,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
直到听见特木尔的声音,她才缓缓从快要僵化的思绪中脱离出来,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你还是要让我先走,对吗?”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只挤出了这几个字。
赵徵姜现在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正逐渐被浓重的酸涩填满。
她有什么值得让特木尔几次三番地为自己考虑呢?
若论真正的价值,特木尔是哈喇部最有可能成为大汗的人,而放到现在,也是最能带领哈喇赢得胜利的那个人。
回过头看看自己,赵徵姜平生头一回觉得自己这般无用,她既不用继承父亲的位置,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甚至还总要让别人来救她。
她稀里糊涂当了十余年县主,现在看来,县主这称号也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她的本意是要让特木尔抛下自己先走,可她多说一句,特木尔的脸色就愈沉一分。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特木尔这么严肃地盯着自己。
到最后,赵徵姜也不敢再说了,她止住话头,有些诺诺地看着特木尔。
特木尔感觉他好像又回到刚救起赵徵姜的时候,她也是用着这样的神情,一本正经地说着在他听来很无用的话。
于是他果断制止了她。
“赵徵姜”特木尔按住她的肩头与她对视,神情认真“我现在所作出的这些选择,不是因为你有多大价值,而是因为我爱你。”
无论是一颗真心还是生命,他都会交与她。
所以,只要自己还有一点力气,也会拼命护她周全。
纵然情况危急,可当特木尔这般不加掩饰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时,赵徵姜还是有些羞赧地偏过了头。
温和、忍让、奉献、顾全大局……
前十几年的习惯还是使她下意识地为别人考虑,赵徵姜本想再与他分辨两句,可看到特木尔脸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她的心突然微微颤了下。
于是,赵徵姜不再犹豫,她闭上眼,倾身吻上特木尔的唇。
眼前是漫天的火光,照亮了亲吻的两个人。
这个吻如蜻蜓点水,但赵徵姜的脸上还是带了些酡红。
“无论何时,我们都是并肩而行。”她说道。
特木尔只觉这句话还有什么别的意思,但他来不及深究,只松开了紧握着赵徵姜的手。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毅然从灌木中站起来,朝着山下跑去。
见特木尔果真如自己想的那样被火势逼出来,恩克眼睛一亮,指着他大喊道:“快将他拿下!”
十几个士兵挥舞着长刀便冲了下去,一面绕着点燃的枯草,一面紧紧追着特木尔,而山上,则站着一排弓箭手,弓弦几乎拉至最满,蓄势待发。
浓烟干扰了他们的视线,而恩克又曾授意过抓活的,因此除非迫不得已,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恩克捻着胡须,正得意地望着山下的动静,可没一会,他便笑不出来了。
只见特木尔从那处灌木林出来没多久,又一个人出现了。
那人朝这里挥了挥手,像是挑衅,随后也从另一个方向跑向了山下。
这般嚣张的行为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恩克愣怔了一瞬,问一旁的属下:
“他是谁?”
这会不止恩克有些茫然,追逐着特木尔的士兵们也犹豫了片刻。
正是犹豫的工夫,却叫特木尔又跑远了些。
他们只觉得蹊跷,却没有人想到,那个他们都亲眼目睹着被放走的赵徵姜,会主动回到这里,还成功地与特木尔碰了面。
恩克只道特木尔竟还带了同伙接应,不禁有些焦急,他忙指挥着多往下增派些人手,同时让弓箭手放箭。
特木尔自然听见了身后的喧哗,也听出了追赶自己的其中一些人变了方向,正往另一条路追去,这时,他突然想起赵徵姜方才的话。
对方没有料到自己这边有两个人,按自己的法子,只要趁人不备,赵徵姜定能悄然脱身,可现在……
原来她所指的“并肩而行”,就是要她自己引开敌人!
另一边,赵徵姜见自己计划成功,才微微呼出一口气。
之前特木尔曾推算过,按乌乐的脚程,若是它成功回到营地,想必等他们到达平原之时,援军便能顺利赶到了。
是以赵徵姜以身诱敌虽然紧张,但她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害怕。
只是,来追她的人似乎有点多。
赵徵姜不敢回头,流箭一支支飞过来,有的甚至擦肩而过,深深扎入她脚边的土壤。
不知特木尔那里是否也是如此,赵徵姜咬了咬牙,尽管腿脚早已发麻,可还是跑得更快了些。
短短一路,她已做好了许多打算,如果被俘,她便果断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如此,自己既能早早解脱,特木尔也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回想自己一生,几乎很是平淡,大概,早在自己被人劫走摔下山崖时,便是应该死的,只是因为特木尔,她才又活到现在,还经历了不一样的生活,体会到更丰富的情感。
如今,她若能帮特木尔顺利逃脱,也算是终于回报了他一件事情。
一直以来,人人都说赵徵姜温和,可只有她明白,温和的背后,是长久以来形成的懦弱与妥协。
幼年丧母,她以为从此能依靠的只有祖母。
可当被汝王府抛弃的时候,她又明白了,原来自己以为的那点依靠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时,特木尔出现了,教她如何勇敢地做自己。
原来,远离亲人故土,她也能好好活着,甚至活得更加恣意。
在此之前,赵徵姜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草原纵马,与他人饮酒放歌,那样热烈而又大胆地爱一个男子。
于是,她愿意学着慢慢从特木尔的身后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同行,共面风雨。
所以,这一次,她没有听从特木尔的话,而是选择与他一起分担本该是他来全部承受的一切。
没有人生来不怕死。
只是,为了他,她可以勇敢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