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焚烧大地，万物化为灰烬。怒吼声，惨叫声，数不尽的喧嚣冲入耳中，纪楚在一瞬间惊醒，刺目的红映入眼帘。
铺天盖地的烈焰、堆积成山的尸骸，以及，悬于脖颈上的利刃。
纪楚惊觉自己跪伏在地，数十把长枪交错着将他死死压向地面，千斤之重，几乎让他呕出血来。
血与汗顺着鬓边流进眼睛，接着又淌进嘴里，苦涩至极，纪楚想要叫嚷，却无法开口发声，这时候，头皮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有人拽着他的长发，让他的脸被迫抬了起来。
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撞入眼中，竟是纪云海。
对方比纪楚印象中的“父亲”年轻许多，眉眼间的狠戾与阴毒却分毫不减。他已经杀红了眼，神色癫狂，兴奋至极：“顾轻尘，你可伏诛？”
纪楚一僵，下意识低头，看见自己身披破败的盔甲，满身血污，一把断剑斜插进地面，沾着血水的剑身映照出纪楚此刻的面容。
那并不是他，而是他的生身父亲，顾轻尘。
纪楚马上想到顾轻尘给他的那颗鲛珠。原来，他来到了顾轻尘的记忆中。
他发觉自己并不能按照意志说话，好似在梦境中，一时他是亲历者，一时他又是旁观者。一切都是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只会按照早已写好的剧本往下演绎。
顾轻尘勉力将脸扭过去，咬牙道：“绝无可能！”
纪云海发出一阵狂笑，一脚踩在顾轻尘的手上：“成王败寇，你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顾轻尘不再看他，只是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纪云海抬手狠狠掰过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低哑道：“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痛快？”他说着，扬声道：“把人带上来！”
数十名士兵押送着一群人走上前来，纪云海笑道：“仔细看看，这些人你可熟悉？”
顾轻尘掀开沾满了血污的眼皮，看见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亲信，至交好友，全都跪倒在他的面前。鞭子与刀尖落在他们的身上，哭嚎与叫嚷像刑具一般撕裂了顾轻尘的心。
纪云海在他耳边低语：“你是可以一个人潇洒就死，可你的这些亲族，也会因你而死。我会用最残虐的方式，慢慢地折磨他们，最后让他们悲惨地死去。还有全城的百姓，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整个渊岛，会被我们花朝国的军士屠戮殆尽。顾轻尘，你要知道，他们全是因你而死，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守城不利，是你要弃他们而去。”
他说着，迅疾地出剑，刺入跪在一旁的少女的腹部。那名少女是顾轻尘的亲妹妹，平日里顾轻尘最是疼她，把她当眼珠子似的护着。少女倒在血泊中，面朝顾轻尘的方向，凄惨地哭道：“哥哥！救我！！”
顾轻尘目眦尽裂，猛得吐出一口血来，声嘶力竭地吼道：“住手，住手！！！”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摆在面前唯一的选择像是钝刀一般凌.迟着他的灵魂。
他情愿纪云海真的将他千刀万剐，让他受尽苦楚。可他没法用父母亲族和全城百姓的性命去换自己的痛快解脱。
渊岛的军队已然败了，再无反抗之力，都城的增援迟迟不到，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纪云海饶有兴味地观赏着顾轻尘的一举一动，过了片刻，悠悠开口道：“动手。”
顾轻尘疾声喊道：“等等！”
纪云海眼中闪过精光，示意军士停下，道：“怎么？”
顾轻尘握紧了拳，手指几乎将掌心抠出了血。良久，他轻声道：“放了我的亲族，也放了全城的百姓。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会照做。”
纪云海抬起下巴，注视顾轻尘片刻，忽然扬起手，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贱货，姿态挺高啊？”
顾轻尘被打得又吐出一口血来，却转过脸来，抬眸凝视着纪云海不作声，眼里溢满了刻骨的恨意与不甘。
纪云海伸手，用指腹在他的脸上流连，片刻后，意犹未尽地笑了一声：“罢了。我就是喜欢你这副倔强却又无可奈何的小模样，别提多带劲了。这张小脸，用在战场上多可惜啊，合该放在后院里供人取乐亵玩。谁让你长了这样一张绝色的脸？我是真舍不得杀你，还想好好疼你呢。”
说着，他在顾轻尘面前蹲下来，用匕首的刀尖轻轻勾起他的下巴：“跟我回花朝国，讨好我，取悦我，为我生儿育女。如果你肯乖乖听话，我可以立刻撤军，饶这群蝼蚁一命。”
……
巨大的痛苦与绝望几乎将纪楚吞噬，他感知着，承受着数年前他的父亲曾经亲历的一切炼狱苦痛。场景在他的眼前飞速变换。不知过了多久，他发觉自己正站在池水边，水面映照出顾轻尘的倒影。
顾轻尘已经换上了花朝国特有样式的衣裳，身形瘦削，形单影只地立于池边。他眼下乌青，眸中早已没了神采，只剩下刻入骨髓的恨意。纪云海废了他的双腿，也废了他的武功，还给他下了地缚蛊。
地缚蛊是花朝国一种罕见的巫蛊之术，一经种下，受蛊者会被囚禁在施蛊者指定的区域内，如果离开这片区域，便会万虫噬心，不致死，却会让受蛊者生不如死，最后自愿返回囚禁地。
花朝国是巫蛊的发源地，地缚蛊多用于囚禁奴隶。这些年来厉帝大兴土木，大肆建造陵寝，本国人手不够用，又抓捕了大量战败国的百姓，将他们变卖为奴，再用地缚蛊将其永远囚禁在花朝国。
顾轻尘轻嗤，如今自己这幅模样，和最下等的奴隶有何区别呢。纪云海要囚着他，不准他死，要完完全全的掌控他，要让他在这暗无天日的侯府里慢慢腐烂。可他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责任在肩，他别无选择，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思索是否可以后悔。
默默地盯着水面良久，一阵难言的不适自胃部升腾而起，顾轻尘捂住嘴，慢慢弯下了腰。
他怀孕了。
他从渊岛来到花朝国侯府的时日不长，算一算日子，腹中孩子的父亲只可能是他的爱人，他在这世间唯一的挚爱。
可是幽晔已经不在了。他被花朝国可憎的炮火杀死了。
顾轻尘垂眸片刻，从衣袖里拿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鳞片，轻轻吻了一下，又将鳞片贴在了脸颊边。
风撩过发丝，掀起一池涟漪，最后归于死寂。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池边缓缓蹲下，抬手捂住脸，轻轻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