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将养了几日，纪楚精神好了些，终于可以下榻走动了。
贺翎昭这些时日与他同吃同住，除了上朝，其他时候两人都待在一起。他将原本服侍纪楚的顾澜打发了出去，顾澜一反常态，并没有什么意见，望向两人的目光还十分揶揄。
贺翎昭连奏折都拿进了寝宫，坐在案前批几笔折子，便要抬眼盯着纪楚看一会儿。
今日他穿了一件玄色的束腰常服，衣襟上用金线绣了莲花，明朗的天光映在俊俏的面容上，实在让人心神难定。
纪楚被看得心烦意乱，他起初坐在榻上，但是贺翎昭的桌案正对着榻，抬头便能看见对方神采奕奕的眉眼，他躲避不开，便起身下了榻。
贺翎昭见状，立刻丢开了朱笔，要上前来扶他。
纪楚又坐回榻上，抿了抿唇，轻声道：“你批你的，不用管我。”
这两日不知怎么回事，贺翎昭在屋子里也穿得相当花哨，纪楚觉得很是晃眼。
贺翎昭对桌上的奏折十分嫌弃，瞟了一眼，恨不得扔在地上踩几脚：“我不想批了，什么破玩意儿，这帮老头子全都是贺翎玄的走狗，说了一箩筐的废话，没一句入得了眼。”
说起朝政，纪楚倒来了些兴趣，他拾起桌上的一封折子，打开一看，愣了愣。
除了大臣上疏的奏文，折子上干干净净，朱笔没写一个字，反倒是多了一幅用红线勾勒的工笔画像。
纪楚：……
贺翎昭拉着纪楚在一旁的小榻上坐下来，伸手撩起他的一缕黑发把玩着：“这群老东西都在让我不要娶你为后。他们说有许多其他合适的人选，这个敌国的公主，那个邻国的皇子，还有哪个世家大族的什么人。”
纪楚垂下眼帘，对此并不意外：“他们说的不无道理。一门好的姻亲能扩张你在朝中实际掌握的势力，娶敌国公主，可保边境太平，邻国皇子、世家子弟同理，都能带来人脉和其他好处。而和我……”纪楚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并不能给你带来什么裨益。我虽然是顾氏一族的遗孤，却没什么实权，纪铃音也视我为眼中钉，未来怕是纷争不断。再者，朝中支持你的人恐怕不多吧？我看得出，楚辛算一个，其余许多人，似乎都支持贺翎玄。所以……”
“所以，你现在是反悔了么？”贺翎昭打断了他，纪楚下意识望向对方，贺翎昭脸上并无不悦，恰恰相反，他嘴角微微上扬，可是眸光略冷，让人捉摸不透。
贺翎昭把纪楚的发尾卷了缠在手指上，玩得愈发得寸进尺：“千浔哥哥，你能说出方才那番话，更是给了我和你成亲的理由。”
纪楚有些疑惑，盯着贺翎昭半晌，这人却忽然不往下说了，只好开口问：“什么理由？”
贺翎昭甚是讨厌，又向纪楚靠近了些：“给点儿甜头吧哥哥，我什么都告诉你。”
从昨晚开始这人就纠缠不休，纪楚蹙眉，觉得心里更乱了，作势要起身：“不说就算了。”
贺翎昭赶忙拉住他，状似不经意地单手环住纪楚的腰，语气委屈得要命：“知道你讨厌我，可也别表现得这么明显啊。我的意思是，你只来到莲鹤国几日，便能将朝堂的局势看得如此清楚，拥有这样敏锐洞察力的人，天底下找不出几个。从他们所谓的利益角度来说，若我得你辅佐，难道不比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公主公子要好得多？”
说到此处，贺翎昭话锋一转：“纪千浔，我知道，你这辈子除了凌决，最爱的也就是在朝为官，辅佐帝王，甚至弄权，对吧？可惜凌决不肯去了解你，也不愿给你这个机会。你与我成亲，我不会禁锢你，也不会对你的任何事加以干涉。你想在朝堂上为官也好，或者我将这皇位让给你也无所谓，你愿意如何折腾，愿意做什么，喜欢做什么，我都依着你，会无条件地支持你。可除了一条。”
贺翎昭将环在纪楚腰间的手臂蓦得收紧，紧到和纪楚的肋骨贴在一处，硌到发痛：“永远也别动想要离开我的念头。”
纪楚吃疼，抬手去掰贺翎昭的手指，可听到最后一句话，手上的力气忽然被抽走，僵在原地不动了。
说实话，纪楚对贺翎昭开出的条件是有一点心动的。他自小亲缘寡淡，跟着太子读圣贤书，学治国之道，几乎将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寄托在辅佐帝王的理想上，可遇人不淑，他前二十四年的人生几乎与朝堂无缘。
但听到贺翎昭方才的最后一句话，纪楚心中原本摇曳的小火苗又一下子熄灭了。贺翎昭在感情方面太过偏执，他没有勇气开启一段新的感情，也不敢赌这世界上还有谁真的能和自己许诺一辈子。
眼下去渊岛祭祖是躲不过去了，等到了地方，再想办法脱身吧。
又过了几日，祭祖的车马浩浩荡荡地启程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纪楚原本以为自己的腿伤还要好些时日才能痊愈，可贺翎昭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种神丹妙药，每日涂抹在他的伤处，如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纪楚问过贺翎昭一次，对方只神神秘秘道这是水神的馈赠，他便作罢。
在这样的年代，男人都能随意生子，功效神奇的药，确实算不得什么。
纪楚一面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悄悄掀起马车窗前的帘子，打量莲鹤国的都城，幽乐。
这里的民风习俗与花朝国全然不同，更为开放随意。君主的车驾前，普通臣民无需行礼跪拜，众人自觉让出道来，感兴趣者立于道旁，将鲜花与小贝壳抛向道中，以示欢迎与尊敬，也有许多人在忙碌自己的活计，对于面见王族并不热衷。
纪楚看得微微愣神。在花朝国，如若凌决的车驾出现在颖都，那么城中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必须在道旁叩头跪拜，如有违反者，斩。因此，凌决每回出行，必要见血，不过他本人对此倒是颇为满意。
马车晃了晃，慢慢停了下来，贺翎昭率先下车，又掀起门帘，朝纪楚伸出手。
纪楚扶着他的手来到地面，闻到一股陌生却莫名亲切的潮湿气息，抬眸一看，瞳孔微缩。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湛蓝的海。
他从未如此亲近过大海，此刻只觉得好似银河泻落心头，心神俱颤。
缓风拂面，连绵不绝的海浪将清凉送至脚心，纪楚放任自己深深地踩进松软的细沙中，恍然想起，他其实也有一半的血缘来自莲鹤，来自这个海洋之国。
“怎么？很喜欢海？”
耳畔忽然有人说话，纪楚转头，发现纪铃音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旁，神色轻蔑。
纪楚一见到纪铃音便没来由的紧张，他知道对方在生他的气，却不太清楚为何。慌乱之间，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哥哥。”
眼见纪铃音秀气的眉毛又皱了起来，忽然这时候，有什么东西扯住了纪楚的衣摆。
纪楚低头一看，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对方衣着华贵，头上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还戴了用琉璃玉石雕刻的花朵作装饰，像个精致的小娃娃似的。
未等纪楚反应，那小孩儿一把抱住他的腰，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娘亲！”
纪楚被这声直接叫得愣在原地，倒是纪铃音涨红了一张脸，抬手轻轻戳了小孩儿额头一下，恼道：“自己的娘你也能认错？还有，说了多少次，叫爹爹！”
小孩儿委屈巴巴地撇嘴：“可是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分明是有两个娘亲嘛。”
纪楚虽然和纪铃音生得像，但到底还是有些区别的，这小孩儿却分不太清，由此可见，他与纪铃音并不亲近。
想到此处，纪楚忍不住问：“你究竟有几个孩子？怎会……”纪铃音只比他长了两岁，今年二十六岁，算上先前抱在手上的两个，今天这个已经是第三个了，再加上……
纪楚下意识去瞟纪铃音的腹部，对方一下子又恼羞成怒，抬手想要拽住纪楚的衣领，可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人捉住了手腕。
贺翎昭原本站在不远处，他满心想给兄弟二人留一些交谈的空间，可纪铃音这人委实讨厌，没说几句竟又要动手。他三两步上前，捉住纪铃音的手腕，重重地丢开来：“有话说话，少在这儿动手动脚。你不在家里好好养胎，跟过来做什么？”
纪铃音瞪起一双美目：“现在顾氏一族的族长是我，你们要去渊岛祭祖，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贺翎昭嗤笑一声：“贺翎玄就这么放心你与我们同去？”
提起贺翎玄，纪铃音的脸色白了一瞬，却很快遮掩过去：“少废话，我比你们更熟悉渊岛附近的海域，少了我的指引，还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活着到地方。”
他说罢，不再理会两人，趾高气昂地上船去了。
贺翎昭心中冷笑，纪铃音如此强硬地要同去渊岛，无非是贺翎玄想要在他身边安插眼线。
以往的数年，一直如此，贺翎玄为了皇位与他明争暗斗，不方便出面的场合，便叫纪铃音来胡搅蛮缠。
纪楚并不知道几人的恩怨，有点疑惑，转头问道：“去渊岛的路途很凶险么？”
贺翎昭点点头：“渊岛地势复杂，必经一道极深的海沟，如果遇上风暴气旋，很容易卷进去。不过，”贺翎昭露出狡黠的笑容：“哥哥不必担心，我已经提前探明路线，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倒是纪铃音，自己主动送上门来，我用来掣肘贺翎玄，再好不过。”
V前随榜更，明天周三休息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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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