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的苌弄影与越春和安静地拥抱在一起，苌弄影的下巴枕在越春和的肩上，没有重量，像是一阵风。
越春和越是想抱紧他，越是抓不住任何实体，他的眼泪已经止住，只留下浓重到化不开的悲喜：“弄影，如果我选择和你走，你会恨我吗？”
苌弄影越过他的肩膀，看着空荡荡的房间。
这屋子里除了最基础的生活用品，剩下的都是当年苌弄影留下的东西，那个小家里的家具，摆设。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完好无损弄到这深山里，又步下多少法阵，才让他们如旧日一样，没有被潮湿和岁月侵蚀。
他看见自己的骨灰摆在最精致的台子上，和遗照并列，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看上去时时擦拭。
据说越春和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一言不发抱着骨灰坛睡觉，当时池隐舟一行人锐评为：“这男鬼味可比你重多了。”
“我这些年生不如死。”越春和说道，“别再抛下我。”
苌弄影闭上眼睛，温柔地摸着越春和的发梢：“我没资格决定你的生死。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但……”
越春和的头发很硬，刺在指尖就好像拂过钝针尖一般。
苌弄影心乱如麻：“我不该决定你的去向，我只希望你能快乐。”
他一时语塞，终究也只是低下头，无声地落泪。
他这一辈子没辜负自己的事业，责任，唯独对越春和，心存愧疚。
门外。
司机怕他们不方便，借口去外面溜达闲逛，去山了山里，院子只剩镜琰和池隐舟。
镜琰安静地靠在院中树下看天上的云，池隐舟坐在他身边，低头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不知为何，脑子里总是乱糟糟想起以前的事。
“一会我们早点进去。”池隐舟忽然说道，“我怕一会越春和直接自杀。”
镜琰收回目光，他看着池隐舟，眼神柔和：“其实我想问一句话很久了。”
“你问。”
“如果我们遇见这样的事，你是希望我随你而去，还是在世上想着你活着？”
池隐舟瞧着他，知道他要问的是这句话，他笑了笑，靠在镜琰的肩上：“若是以前，我要你好好活着。可这一千多年的旅程让我明白许多事。”
“我不可以擅自为你做主张。”池隐舟轻声道，“失去挚爱独自活在这世上，未必是好事。所以我希望你从心抉择，我自然更希望你好好活着，人生在世还是活着更好一些。”
他停了停，看着那双让他魂牵梦萦一千年的金色眼睛：“但……你要和我走，我不阻拦。”
镜琰垂眼笑起来，手指轻柔地揉捏池隐舟的指腹：“你不想问我，我会如何选吗？”
“不想问。”池隐舟故作轻松偏过头接住树上落下的叶子，“你想怎么做都阻止不了我的动作，问来做什么？”
“也是。”镜琰抬手曲起手指，轻轻去蹭池隐舟的侧脸，“其实我做过类似的决定，对不对？”
池隐舟睫毛一颤，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我一直在想，千年前的我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将太虚屠了个干净。”镜琰仍旧摸着池隐舟的侧脸，“与太虚为敌倒是正常，可不计后果，又莫名死在那场战斗里，其中必有外人不知的原因——我杀他们，或许会重伤，但也不至于死。想来……是你的性命收到了威胁。”
池隐舟定定看他：“你确实是为了救我。就像是苌弄影救越春和一样。”
“那时我做了选择，你也做了选择。但是所要承担的代价都太沉重。我想陪着你一生一世，却无知无觉睡了多少春秋。你只想过好这一生，与我一同自然老去，却被迫游离世间千年。”镜琰的手指向下划去，抬起池隐舟下巴，“禁术挽梦没法再施展第二次。若再真有那一天，我们同去同归，生死不离，如何？”
池隐舟听见了千年前羁雪山上杏花树上的清脆鸟啼。
他这些年走了太多路，见了太多人，也听过太多次的鸟啼。
深山闻鹧鸪，细雨听双燕。归鸿天涯望断，孤雁万里哀鸣。
他最怕听到杜鹃泣血唤道：“不如归去。”
别离伤心人，最怕杜鹃啼。
羁雪山上多养比翼鸟和山雀，叽叽喳喳，喜庆欢快。
他高高悬着的心落在了镜琰的手心。
“既然如此，便说定了。”池隐舟垂眼笑道，他握住镜琰的手指，摊开他的手掌，侧脸贴上上去，最郑重不过许下诺言，“日后无论生死，绝不留另一人在这世上孤零零受苦。”
“好。”镜琰抽回手，将池隐舟揽入怀中，“我们无论生死，再不分离。”
“走吧。”池隐舟轻轻在他唇角柔柔一吻，“趁早帮着他们两个了却心愿，我们回家。”
车里。
“我其实有个问题想问你。”文昭闭目养神，手却不安分，揉捏着闻祈的手指，烟瘾犯了含了块糖，说话稍微含糊了些，“看苌弄影与越春和，我总想起一些以前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闻祈一只手让他握着，一只手翻着手机里的文档，查看自己写的案情报告有没有缺漏：“你问。”
“咱们这行就是在生死边缘试探，更别提我身上还背了个五方结界，指不定我们五个哪天就要祭天换三界太平了。”文昭自嘲地笑笑，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我原本孑然一身，死了也就死了，好歹能换三界天平，但自从遇见你，我便，我便有些顾前顾后了。”
“我也是自私。”文昭沉沉说，“想要你的爱，却不曾想过日后。”
“五方结界的事情不是已经有了进展么？”闻祈倒是平静，放下手机，转身看着他，“听雨和我说，或许能平稳解决。”
“若说之前五方结界摇摇欲坠，我们五个族长祭天的可能性是90％，那现在就是30％。”文昭笑起来，“我也不是存心抬杠想死，但到底有风险。若我死了，我只希望你能好好——”
“好好活着？”闻祈打断他，“那你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招惹我。”
闻祈还在总部时，因为上一段感情莫名其妙被骗，所以一时半会对谈恋爱没兴趣。
甚至有点烦。
他那段恋爱基本没谈，每天就和敌人斗智斗勇，手都没牵就开始千里追杀，他也不知道谈恋爱该是什么样。
是文昭死缠烂打，每天都追着他跑前跑后，硬生生把石头一样的心凿除一条缝，露出里面的玉来。
再后来种种件件，之所以不能干脆利落斩断情丝，也全因闻祈确实爱上了文昭。
文昭一时顿住，他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你既然已经招惹了我，我也愿意和你重头来过，就别瞻前顾后，问这种问题。”闻祈神色淡然，“你若是死了，我会给我和你的父母，四位老人养老，等他们走了，我便去找你。这就是我的答案。如果生死对调，我希望你也是一样的。”
文昭眼眶一酸，俯身去抱闻祈：“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答案。”
“最好的答案是大家都好好活着。”闻祈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们分会所有人，和总部的大家都能一直在一起。”
“别怕。”闻祈轻声说道，“我永远在你身边。”
屋内。
越春和能和苌弄影再见一面，大悲大喜下，终于觉得此生无憾。
他心底异常平静，下定了决心，反而不觉得悲哀了。
他马上就能和苌弄影一起离开。
生不能同衾，死该同穴。
就在此时，他的房门被敲响，越春和下意识看过去，却看见池隐舟和镜琰走了进来。
苌弄影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挣脱开，坐在越春和旁边：“是到时间了吗？”
“这段时间到了，另一段时间倒是要开始了。”池隐舟笑眯眯坐下，“我家这位呢，是妖族之王，妖族一向有些不外传的秘术，通常与魂魄相干。”
一人一鬼不明所以，都安静地看着池隐舟，齐齐点头。
“弄影是为了救人牺牲的，除了跟着进了境那些没办法的人，以死保下了其他百姓和太虚的术士，是大功德。”池隐舟柔声说道，“在境里又尽自己可能保护大家的魂魄，帮着破境。对了，你在境里收养那个鬼婴已经送走了，镜琰赐了妖族的福愿，下辈子一定能安稳快乐。”
苌弄影点头，感激道：“多谢。”
“而越春和呢，这些年都没停下帮着太虚出危险的任务，救了许多人，当年更是解决了厉鬼组织，我记得他记了一等功。”池隐舟说到，“我问过总部，像是你们这种立了大功的让，是可以有一点特殊待遇的。”
“镜琰会施法，把苌弄影留在世上。”池隐舟眼睛一弯，“最低能留五十年，这期间弄影可以以鬼魂方式活在世上，而且也不会变成厉鬼。”
他看着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喜而呆滞住的两人笑道：“只不过既然说魂魄，还是处处受限，要尽量少见阳光，少碰术法，也没有实体，不过好歹——能相伴数十年，你们两人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