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占卜中有关她的部分统统略过,尽可能连贯地叙述了一遍邱莫展走火入魔后的罪行。
谢落愿一字不落地听完后,原本尚且还有些血色的面庞彻底变得煞白。
云念君煞有其事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关切地问道:“没事吧?你的脸色看上去好差。”
“没、没事……”谢落愿看着他那张脸吓了一跳,旋即勉强笑道,“只是太过震惊了,没想到四师兄是这样被冤枉的。”
她心中不安地想,若是如此,那其中又有多少是自己的过错呢……
从得知如月仍存于世间起,她便知局势不再受她所控,滑向了未知的深渊。
她甚至不能确定眼前这些她所珍视之人,究竟得知了多少过往的秘辛?
谢落愿深吸一口气,装作平复震惊的情绪,尔后“好奇”地问道:“师姐还有说什么别的吗?”
柳沐曦佯装苦恼地蹙了蹙眉,摇头道:“没有别的了,故而光靠方才告诉你的那些内容之外,我们没法推测出娟娘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叶子泠顺势说道:“五师弟的走火入魔不像是巧合,就单论如月这缕残魂背后,都有人在推波助澜。”
“但我仍有一事不明,”云念君看他们都演起来了,立马跟着凑热闹道,“那个人为何要把如月的魂魄分成两半啊?”
谢落愿心底忍不住哭嚎,她也不知道啊。
怎么会这样。
她只能暂时打断几人的天马行空,轻咳一声说道:“如月的事一直都是我在查,现在听你们一言,她应该是被莫展带走了。虽然事情复杂起来了,但还可以找些蛛丝马迹。”
你就是我们的蛛丝马迹啊,众人心照不宣地想。
偏生柳沐曦还装模作样地点头,说道:“辛苦你了。”
谢落愿:……
到底是心虚,谢落愿也试探不出他们知晓了几分真相,又跟着打了几个哈哈,逃也般的离开了叶族。
她怎么也想不通,本是来汇报如月失踪,顺便打探一下大师兄的态度,最后为何演变成了这副局面。
她自然不知道,一张大网已经随着方才那些有意无意的透露与暗示,悄然向她撒下。
柳沐曦眯了眯眼,只道:“她已经动摇了。”
“落愿足够聪明,等她回神的时候,便知道莫展何时会动手。”
只待看她究竟是选择全盘托出,成就一场好戏;还是隐瞒到底,强被抽丝剥茧。
……
在浮影如此混乱的情势下,花朝宴作为最重要的宴席,不能延迟,也不能取消。
几日过后,天下四大域各大名门望族收到来自邱、谢两族的联合请帖,盛情邀请各族前往邱族赴宴赏花。
这份请帖自然也递到了叶子泠和柳沐曦两位族长手上。
柳沐曦思量片刻,觉得以云念君现今的身份,还是以柳族人的身份赴宴较为妥当,便提出先让他和自己一同回族的建议。
这种节骨眼儿,云念君也不想因自己的身份出了什么差池,征得叶子泠的同意后,便答应了柳沐曦。
柳沐曦看他回族还要和叶子泠报备,环着手臂靠在廊柱上,戏谑道:“你就像个回娘家的小媳妇。”
谁料云念君听了还挺高兴,乐滋滋地哼哼道:“谁说不是呢。”
柳沐曦哑然失语,不想再理他。
稍作整理后,两人便同其他人暂且分别,回到柳族。
昨夜柳族下了一场阑风长雨,空气和泥土里都散出阵阵湿气来。今早烈日当空一照,登时暑气熏蒸,叫人热得口干舌燥,七窍生烟。
柳沐曦赶路赶累了,拿着奈何扇狂扇,连风度都快失了半分。他看着云念君泰然自若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热?”
云念君笑得蔫坏,悠然道:“不好意思,这是副灵体。”
碧青丹重塑的这副身体,可以说是由灵气凝聚成实质构成的。他体温偏低,虽然可以感知到冷热,但却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柳沐曦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悲催地想,原来受伤的只有他一个人。
云念君看他大汗淋漓的,莫约也觉得有点惨,便安慰道:“没事,这不是快到了嘛。”
柳沐曦也心知如此,扫开郁闷的情绪,加快了步伐。
之安观的门扉叩响,柳管事闻声抬头,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族长,您回来了……”
“柳管事,好久不见呀。”云念君笑眯眯地摆手。
柳管事擦汗珠的手一顿:“您、您是……”
“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云念君诧异一瞬,指着自己说道,“元旦那日我们见过的,我是三生莲的花灵啊。”
“自然是记得的。”柳管事很快回过神来,连忙道。
他只是不禁想起那日云念君走后,族里提起的那些话。
虽说云念君以花灵自称,但是谁都不是亲眼所见,难免有见过云星隐的人谈论起两人之间的联系。
他原本是不想信的,毕竟族长和叶公子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听多了那些话之后,再没怎么多想的人也下意识跑偏,就像他方才那样。
压下心底怪异的想法,柳管事极有职业操守地开口说道:“我这就给云公子准备一间上房。”
躲在树下喝凉茶的柳沐曦立刻道:“不,北边的那间屋子今天收拾了吗?他应该住那。”
柳管事登时一惊,那间屋子不就是云星隐生前的住所吗?!
云念君也是一愣,对于柳沐曦派人每天打扫自己的屋子这件事略有诧异。
柳沐曦侧头和他说道:“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的放在原处,你放心。”
“好。”云念君微哽片刻,说道,“多谢……”
柳沐曦皱眉敲他脑袋,故作不悦道:“我是你哥,谢什么谢。”
云念君笑了笑,没再和他争辩什么。
只是耳畔不禁又响起了叶子泠说的那些话,那人坚定地告诉他,总有人一直在等你回来。
不知怎的,好像有点眼眶发酸。
一旁听到全程对话的柳管事不敢吱声,低着头当鹌鹑,心惊肉跳地叫人收拾屋子去了。
……
夜深人静处,最是怀思感伤时。
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在这间屋子里休憩,而不远处就是柳沐雨曾居住的后院,云念君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半晌,久久没能入眠。
自从能和叶子泠抵足而眠后,他就再没有过这种失眠的症状了。
不过今夜,想来不是没有温香软玉在怀之故。
既然睡不着,那不妨随处走走散散心。云念君这般想着,披上外袍,踩着一地细碎柔和的月光,便踱步出了院子。
白日里灼热非常,如今夜露深重了起来,却是簟纹如水。
他喜欢伴随着稀疏虫鸣的夏夜,清凉舒爽的风吹荡起衣摆,他慢悠悠走过长廊,嗅着水渠里莲花的淡淡清香,眼前的月与廊檐,仿佛又与儿时记忆里的景致重合了。
“原来你亦未寝。”
云念君回神,转头看见柳沐曦从长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带着几分难得的随性散漫。
“怎的不睡?”柳沐曦走近后,学着他那样靠在栏杆上问道。
“睡不着。”云念君说着,也反问一句,“你怎么也不睡?”
柳沐曦耸了耸肩:“我也睡不着。”
云念君倏然忆起初回人间那日,自己也是不寐,出门撞见柳沐曦坐在三生池边上啜饮着酒,也是出来散心的模样。
他迟疑一瞬,便问道:“沐曦哥,你很少会回这里来吗?”
柳沐曦闻言愣了愣,答道:“是啊,甚少。”
“元旦那夜,我见你在三生池边饮酒……”
柳沐曦立刻明悟,苦笑一声,说道:“原来被你看到了。”
“其实在那以后……我在这里总是睡不着。”柳沐曦呢喃似的轻声说道,“只要闭上眼睛,我就会回想起阿姐离世那日的情状,想到那些人对你们的口诛笔伐……那夜不仅是回来祭奠你的,阿姐也葬在那里,同样是祭奠她。”
只要一想到这里发生过何事,他就会触景生情。
“那么多变故以后,我时常会想一个问题,天下人所认定之恶,便一定是恶吗?天下人所认定之错,便一定是错吗?”
“云儿,我弄不明白,我糊涂了很久,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呼声过于弱小,无法掩盖住那些排山倒海般的呐喊时,我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他的嗓音沙哑,看向渠中莲花的目光有点失焦。
他无人倾诉,更是百思不得解。
“你没疯。”云念君静默了许久,轻缓却坚定地说道,“当一些声音过于强烈的时候,它只是声势骇人,能将分辨不清方向的愚昧者卷入其中,吞噬殆尽。但你不同,你的所思所想,皆是自己的判断,是独立于他人之外的清明。”
人间就是这样,与众不同便被当作是违背常理,但总会同样清醒的人明白何为正确。
故此,别因旁人之口舌,混淆了自己的心。
柳沐曦怔了片刻,失笑道:“你倒是看得比我透彻。”
“我只是深有体会罢了。”云念君摇了摇头。
柳沐曦闻言沉静好半晌,倏然又道:“明日和我一起去看看阿姐吧。”
云念君自然应好,他停顿一瞬,又说道:“沐雨姐走的时候,是和师姐一起走的……她说自己会投胎转世,忘却前尘,切勿挂念。”
柳沐曦默了默,这才幽叹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把我们看得比她自己还重要,劝都劝不住。”
云念君笑了笑,嗓音平缓:“但这才是沐雨姐。”
这才是他们敬爱的柳沐雨。
“和你这么一聊,畅快多了。”柳沐曦长吁了一口气,感叹道,“她离开孱弱的囚笼,能够在人间肆意遨游广阔天地,能尽情做她上辈子渴望过的那些事,那就比什么都好。”
云念君虽不知柳沐雨现今究竟过得好不好,但看柳沐曦郁气渐散,便也不再多言。
“天色太晚了,早些歇息吧。”他只是说道。
“也是。”柳沐曦也觉得时辰不早了,便转身摆了摆手,“那我就先回去了,祝你做个好梦。”
“嗯,你也是。”
柳沐曦笑着同他挥手道别,似乎没什么值得多想的,但云念君隐隐约约觉得好像不单单是这么回事儿。
话题是他率先挑起的,柳沐曦更像是顺着他的话挑明了自己的苦恼……他半夜特意跑到自己这里来,只是因为百年前沐雨姐的死吗?
柳沐曦他……是否在为即将到来的花朝宴焦虑呢?
还是说,邱莫展将要面临的命运,令他心绪难平?
云念君不能完全琢磨明白,只能希望是自己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