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复苏的时候,他先闻到了血的味道。
当血色渐沉入炼狱,呻/吟着的断壁残垣恢复了岑寂。鸦声由远及近,寒透了那道矗立着的孤影。
发生了……什么?
那道人影被彻骨的狂风吹乱了衣衫,墨色中飞溅起点滴暗沉的红,如步入凋零的花瓣般坠落在了泥土上。
他还未看到更多的景象,就快被环绕在周身的腥臭味道熏到几欲作呕。
白姥姥……皓皓……陆伯伯……
云星隐心底默念着那些熟悉的名字,他唇泛青白,面色如纸,身形摇摇欲坠,目眦尽裂。
他张口欲言,发觉就连自己的喉间都是浓郁的血腥气。
他瞬间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掌间的粘稠残酷提醒着他的所作所为,那上面混杂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他几乎没有勇气低头去看一眼。
事实再次无可辩驳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屠尽了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
他不知有没有人逃出生天,趁他疯魔杀人时保住一条性命;不知那个人、或是那些人有没有对外求救,将他描述成一个只会吃人的怪物;不知师门有没有得知他的行踪,随后带着天下众多修士赶来斩下他的首级。
但这些,大抵都无所谓了。
他墨色的眸子承载的本不该是深渊,如今却充满了空洞。他就像一具刚死去未多时的尸体,魂灵散去,徒留躯壳。
若说他是行尸走肉,也无可厚非。
他梦游似的转身回步,试图在一堆尸骸中寻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不料才一回头,便对上了孩童空无一物的血窟窿。
“我家皓皓啊,眼睛特别水灵,邻家那姑娘都看得钦羡。咱村里的人,只要一对上他的眼睛啊,心里就柔软得一塌糊涂,事事都想顺着他。”
白姥姥的话音犹在他耳畔响起,云星隐怔然望着白皓早已扭曲到变形的面庞,只觉浑身冷得麻木,就连血液也被冻结。
秋日的风吹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是刺骨的。
他闭上眼,那双纯洁透亮的眼眸似还在眼前;可他再度醒神时,盯住自己的,仍是两个黑黢黢的窟窿。
在白皓的尸体身后,是躺倒在地的白姥姥,她似乎是想将白皓护到身下,姿势不太自然。
云星隐几乎立刻想象出了那时的场景。
她伸出手欲将孩童拉入怀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稚嫩的身躯被残忍地刺开了双目,血溅当场。
而悲痛尚未升起,死亡就降临而至。
他们被怪物给杀死了。
而他就是那个怪物。
“这种东西……这种该死的东西……”云星隐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身上未愈的伤口尽数崩裂,迸发出的汩汩血流尤为可怖。可他像是不知道痛似的,只是颤抖着说道,“为何会满心杀戮……为何我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苦苦支撑了十日的心理防线至此全然崩塌,溃不成军。
那少年跪坐在尸山血海前,渐渐泪如决堤,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哭声号啕。
……
他行至衣冠冢,刨开一抔黄土。
冰凉的双手将同样冰凉的两具躯体埋葬在此,四周一切寂静无声,唯有一个未亡人。
他花了一天一夜,将死去的村人全都安葬。
不然,他们死不瞑目的怨气,一定会把他们变成阴物。
他不想再看见任何人变成像自己这样的怪物了。
白皓同他说,是上一代魔作祟,杀死了白姥姥的爹娘,杀死了她唯一的至亲。
而如今,他也杀死了她。
天道是个永世走不完的迷阵,困住了苍生。
“白姥姥,我想你恨死我了吧,一定也后悔救了我。”他没敢去碰那衣冠冢,只敢望着它倾诉。
“我孑然在这荒芜的土地上,血海深仇也无法用这条贱命去偿还。而我选择苟且,是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便亲手将这一条命偿还给你们。”
他动了动喉结,垂下眼眸,自嘲地笑道:“我猜你们不信我,可我没什么可以证明的法子,只能用行动表明决心了。”
他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杀了那些他本想保护的人。
这比千刀万剐更令他痛彻心扉。
于是他缓缓地、缓缓地,将仍然鲜红的指尖探向自己的眼眶——
它刺入空洞,迸溅出一片温热。
他亦杀了他自己。
他这一生何其有幸,能够遇到这些慈悲之人;他这一生又何其不幸,所有与他相遇的人,皆因他而难善终。
经脉被撕扯到断裂,他却虔诚地将之奉献。
……
逢魔出世,定当诛之。
他们从未遇到过真正的魔修,虽不曾将师尊的教诲认作是危言耸听,但对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使命,难免抱有一些漫不经心。
柳沐曦一直以为,天道赐予通灵者的使命,只不过是去杀一个本就不该存活于世的恶鬼,它绝不无辜,只会是满手杀戮,视人命如草芥的无耻之徒。可短短须臾间,他便幡然醒悟,自己错了,错得彻底。
那竟不是什么恶鬼,那是云儿,是他看着长大、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的亲人。
未艾楼算不上太高。五年前,大祭祀在此闭关,故而无人再出入此楼。柳沐曦踏上这熟悉又陌生的石阶时,恍惚了许久。
物是人非,不过是几百阶石梯,他走得漫长似过了四季。
虽是一片天朗气清,但柳沐曦却是在其中窥出了酝酿多时的风雨。
他忽有些不敢踏足这个陌生之地,脚步也开始变得犹疑。
“星泽,既然来了,那便进来吧。”
忽然间,面前那屋窗门大开,熟悉的语调回荡在他耳边。柳沐曦心神一震,强压下心头一丝忐忑,缓步迈入了楼中。
“拜见师尊,恭迎师尊出关。”他并未抬眸去看那人的神色,规矩地叩以一礼,尔后翻起衣袍,跪在地上。
即便是五年未见,柳沐曦也对这位的性子了解得十分透彻。苏拓怀平日里可以同你嬉笑逗趣,但若真到了紧要关头,他就是一位恪尽职守的严师。
这就是平定天下阴阳的大祭祀,他虽会有不为人知的跳脱一面,但对自身所背负的使命与责任,绝不会含糊半分。
这也是苏拓怀所一直教导他们的。
因此早在前来此地的路途上,柳沐曦做足了心理准备。此行充满了未知,而云星隐生的希望也极为渺茫。
何况,大祭祀号令已下,覆水难收。
“为师闭关修炼了短短几年,一不留神,就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啊。”面前那望不见面容的人淡淡地开口了,柳沐曦心头依旧惴惴难安。
来了,他心道。
他不曾抬头,但仍然鼓足勇气,率先说道:“师尊,云儿入魔一事属实蹊跷,仔细一推敲便漏洞百出……徒儿恐事情并非这般简单,故而没有第一时间就下令抓捕。”
苏拓怀似是无声一笑,道:“优柔寡断可不适合你。我尚未提及此事,你便先开了口,这样的果决,是怕为师责备你吗?”
柳沐曦低着头,一声未吭。
苏拓怀叹了一口气,温声说道:“也不必说入魔一事有何疑点,星泽啊,我还不了解你的心思吗?你天生有一颗仁心,星隐他又是你朝夕相伴十多年的弟弟,你不愿见他出事,我自然是明白的。”
柳沐曦赫然抬头,脱口而出道:“那您……”
话音未落,他便被被含着歉意与悲伤的目光噎回了咽喉里。柳沐曦从未见过师尊露出这样的事情,只能直愣愣地迎上苏拓怀那复杂的神情。
“星墨那孩子……丧事办完了吗?”苏拓怀的嗓音依旧平淡如水,但波动着的眼瞳隐约可见端倪。
柳沐曦闷闷应声,回道:“她最爱那片花田,我们便在后山为她立了碑。”
“如此便好。”苏拓怀轻叹一声,说道,“让她好好安息吧。”
“星泽啊,你需明白,对于我们这些背负天命之人来说,永远是‘公大于私,私不得解。’”苏拓怀怅然道,“这都是命啊。”
那一刻,柳沐曦有些看不透苏拓怀的神情。这位样貌只有凡人三十多岁,却早已历经百年沧桑的殉道者,终于在一切分崩离析之际,流露出一些罕见的脆弱。
柳沐曦闭了闭眼,道理他不是不懂,但是……那是云星隐啊。
少顷后,他缓慢地睁开了眼,颤声道:“……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苏拓怀苦笑摇头,说道:“这叫为师如何同你说?”
柳沐曦的心终于沉到了谷底。
“身怀通灵者是对抗阴物最强的力量,而魔修只能被这样的天命之人所除,这是世世代代都逃不出的规律,没有谁能真正打破它……”苏拓怀说道这里不禁顿了顿,他垂下浅绿的眸,说道,“我们一直在失去,但绝不会一无所有。”
柳沐曦心如刀绞。
“如今劫难降至,你我不过也是这水中的浮萍罢了。”苏拓怀的眸中再辨不出一点思绪,他的声音微冷,“无人可救星隐……很多事就是猝然而至,恍惚几念间,便化作几缕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入魔者难以自控,一旦失控,便是杀戮为上,满身罪孽。”他补充道,“若你将星隐入魔一事的蹊跷之处告知天下,你觉得那些因他而失去重要之人的人们,又会作何反应?”
柳沐曦闻言一愣。
人们在乎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他真切的罪孽。
再不久便会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何等的悲哀。
柳沐曦在这春意里,忽觉凉意从头蔓延至脚踝,末了刺骨难安,渗入心头。
“你说为师冷血也罢,无情也罢……世人尊我为大祭祀,将我说得神乎其神,说到底我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有血有肉,心不是不会痛。但这些大道……我若不去做,又有谁去做呢?”苏拓怀仍在望着他,目光温和,“星泽啊,你怪为师的残忍吗?”
云外雀鸟倏然长鸣数声,柳沐曦动了动唇正想要回答,却惊觉自己早就眼眶湿润,已然失语。
……
他置身在一片黑暗中。
挖去双眼虽是冲动之举,但云星隐扪心自问,也绝没有后悔二字。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挖眼很疼,但疼不过看见那些被他所毁之人死不瞑目,他不会为这样的失明而心生惧意。
如此也好,那些尸山血海,他不必再亲眼看见。
“果真看不到了吗?”“苏宛辰”缓步从化不开的黑雾中走来,面露戏谑,“你是自欺欺人,还是太过天真?它只会日复一日在这里重现,永远地刻在你的心魔里。挖掉双眼只是愚蠢之至,你更难逃避……”
“闭嘴。”云星隐冷声打断她,“……现在你赢了,别来烦我。”
“怕了?”它笑了起来,“你以为用符阵困住自己,将这里的痕迹一并掩藏,就能够躲开一切纷乱了吗?”
那日之后,他便用邱莫展以前赠他的符咒在村子周围布下了阵法。他无法动用灵力,自保也只能依靠外物。若不是有在琉璃坠中储藏物品的习惯,他一个刚刚瞎了的废人,怕不是尚未完成夙愿,就被修士追捕诛杀了。
这个符阵能维持的时间很短,只消三日便会消散。起初第一天,他几乎是寸步难行,被不明的障碍物绊倒了不知多少次。他只能一点点在黑暗中摸索,一整日都在磕磕碰碰,被那所谓的心魔嘲笑了不知多久,时间被黑暗拉得无比的漫长。
他看不到日出破晓,望不着月上柳梢,竟只能依着夜里汹涌而来的魔气辨认出是日是夜。
但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因为有魔气的辅助,他没花多长时间,便能做到无目行路了。
他适应了黑暗,融入了黑暗。
黑暗与他同行。
云星隐回想着这几日,心头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说道:“我从未想要逃避,我早就无处可逃。”
“我行将枯槁,一心求死。”
又有一些身影从浓稠的黑雾中浮现,白皓用两个血洞凝视着他,嗓音还是那般稚嫩道:“那大哥哥,你为什么还不死呀?”
云星隐歪了歪脑袋,耳间的琉璃坠反常地闪着细碎的紫光,但没人能够看见。
他几乎轻声慢语,嘴角竟然勾起一点笑意,说道:“放心,很快就会去陪你们了。别这么着急,好吗?”
他的语气如同在轻哄,仿佛眼前的心魔不再是心魔,而真的是活生生的白皓。
既然摆脱不了这种扭曲,那就只能比它更加扭曲了。
他绝不会让自己就这样疯掉。
他将苟且,不问疯魔。
那些影子层层叠叠说了很多,终于重新隐入雾中。
不必再和心魔勾心斗角,云星隐这才将自己蜷缩起来,瘦削憔悴的脸庞埋在膝上,喃喃自语道:“我好想你啊,子泠哥哥……”
简陋的屋舍从未拦住过黑夜的寒风,直直吹向他单薄的身躯。
云星隐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是那么的孤独。
恍惚间,他突然很想回到儿时那些更为寒冷的夜里。
至少那时候,那具小小的身躯里,还没有舍弃了一切去惦念的东西。
意思是儿时他对人世没有留恋,可以抛开一切安然赴死。但现在他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人才努力活着,但他想要保护的人,不会回应他的心意。
叶子泠:谁说的?(一记眼刀)
作者:瑟瑟发抖.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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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0章 忽如远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