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族那场纵火案,烧死了邱浩一家三口和寝居里头的几十个奴仆。邱族群龙无首,大祭祀苏拓怀又闭关修炼多时,柳沐曦在形势所迫之下,暂时接管了邱族的事务,独自一人挑起沉重的担子。
邱族善于经商,事务多而冗杂,柳沐曦的工作量一翻再翻,堆积如山。短短一日便累得眼底发青,双目无神,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昏厥过去。
可他回来之后,非但没有先去歇息,反是去邱莫展屋里头探望,随后走到花园的石桌旁,向两人娓娓道来。
邱族经过多次讨论,仍然认为嫌疑最大的人就是那族长夫人谢灵安。若排除火烧所造成的那些伤痕,邱浩身上的刀痕全然与她手中的匕首吻合。
邱族对于防范阴物很有一套,所布有的“探魂阵”能够精确地将陌生的魂魄和阴气探查出来,一旦有不明的气息,就会发出灵力波动提醒族人。据寝居外巡逻的门卫所述,那夜探魂阵并没有被触发,就意味着凶案发生时,根本没有外人闯入寝居。
探魂阵是上古传下来的古老法阵,据传从未出现过误判。
大火是在深夜忽然烧起来的,救火的人也不曾发现谁离开过寝居,至于逃离出来的小部分仆从,也相继被排除了嫌疑。
谢灵安的嫌疑实在太大,不仅是手持凶器这一早已确凿的事实,甚至连明确的杀人动机都有。
据邱族的知情者透露,谢灵安一直对邱浩有私生子一事怀有极端不满的情绪。邱莫展回归邱族之前,谢灵安的反对是最为激烈的,甚至邱莫展认祖归宗之后,也不曾给过一些好脸色。
“我问了存活下来的那些奴仆,”柳沐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嗓音略带沙哑,“他们告诉我,谢灵安生前就有些疑神疑鬼。他们偶尔会不经意听到她和邱浩的对话,基本是在质问他的花心行径……自从邱浩将阿展纳入族谱之后,谢灵安就经常针对阿展,两人之间的关系……全靠长子邱浔从中和解。”
“也就是说,谢灵安本身就有着极强的疑心病,而莫展的出现更令她产生了难以消解的危机感。”云星隐用手摩挲着下巴,思索道,“可是,莫展都回归邱族将近十几年了,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阑珊,根本不会回邱族......谢灵安若是早就动了杀心,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才动手?”
谢落愿一怔,倏然想到了什么,恰时提醒道:“我记得……五师兄前些日子有回去过。”
“这倒是难怪了。”柳沐曦喃喃着,眉头渐渐松开,他迟疑道,“我听人说,前些日子邱浩和族外女子有些不清不白的谣言。传遍了整个邱族,自然也落到了谢夫人耳朵里。我从谢灵安的贴身丫鬟那里得知,事发之前,她和邱浩大吵了一架,甚至质疑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抬眸望向谢落愿,浅蓝的瞳孔里划过一道亮光,清明道:“我本还困惑着谣言怎会轻易影响到她,如今听你一说,却是明白了。谣言只是一串引信,而阿展的出现才是点燃引信的那簇火苗。引信一烧,她才被燎到了裙角。”
风言风语,和真正的私生子登门拜访,让这位本就多疑的女子更加不信任自己的相公。
“其实还有一个特别明显的作案手法,”柳沐曦解释道,“之所以怀疑谢灵安,不只是凶器和动机,还有族长邱浩身上的伤。”
云星隐回想起来了,谢落愿同他说起这事的时候,曾惊诧地提到邱浩身上有着近十种酷刑的痕迹。
他心底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喉结轻轻攒动了一下,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他不会是还被……”
他一语未毕,柳沐曦却顷刻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他神情亦然有些微妙,缓缓说道:“邱浩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刀痕,肢体残缺不全,整个人都被彻底肢解……他那命根子自然也没了。”
凌迟活剐,车裂分尸……关键是还被阉了。
云星隐僵着脸,隐约觉得胯/下有点疼,他咧了咧嘴角,抽气道:“这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灵安是邱浩的仇家,而非结发夫妻呢。
柳沐曦长叹一口气,说道:“谢灵安心性骄横,又易受到外界的刺激。强烈的自我怀疑之下,冲动杀人,也并非没有可能。”
“她做完这一切之后,或许是后悔了,又或许她早就下定了决心……”云星隐揣摩道,“不然也不会同样葬身于大火中。”
“谢灵安将作案证据留得这么明显,显然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活下去的打算……真是个偏激的疯子。”谢落愿的声音有点儿闷闷的,她低着头,眸光落进了屋内的阴影之中,叫人辨不清神色。
柳沐曦无言了半晌,最终起身说道:“这件事还到此为止吧,怎么定夺,还得看邱族那边的意思,我去看一下阿展的状况……”
足以刺骨的寒风拂过众人,将柳沐曦的面色吹得苍白如纸,他唇瓣微颤,摇摇欲坠。
“沐曦哥,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云星隐瞧见他那憔悴的模样,着实看不下去了。
柳沐曦摇了摇头,面色仍旧凝重,拒绝道:“还是不了……阿展那边还有特别要紧的事要处理。”
云星隐的目光不禁带上了些许困惑,柳沐曦的神情原先还要紧绷,他的呼吸有点粗重,仿佛仅能维持表面的镇定。
云星隐回想起昨夜,他正在屋里守着邱莫展,柳沐曦突然传来了一道讯息。
他若有所思,皱眉问道:“是在担心昨夜在通讯令牌里说的那事吗?阿展误食了你新炼的丹药。”
“嗯,就是那件事。”柳沐曦的语气难掩焦急,“早知昨夜叫子泠替我去一趟了,没想到这么晚才赶回来……这一天中,阿展可有表现出什么不适的症状?”
听他这般说,云星隐总算意识到苗头有点不对,他压低声音,忧愁地问道:“沐曦哥,你莫不是炼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谢落愿闻言也惊异地望向他。
柳沐曦苦笑一声,无奈道:“果然瞒不过你,我这回炼的是一味毒药……还是无解的毒药。早提醒你们不要再闯进我的炼丹房了,不过也是怪我,没一开始就说清楚。”
谢落愿瞪大了双眼,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惊慌道:“那莫展他……”
“他误食了。”柳沐曦哑声说道,“……那夜他似乎是失眠了,半夜肚子饿。疱屋太远又太黑,他不敢过去,就溜进我那炼丹房里头想找点糖豆吃,结果被我设下的禁制困在了里面……”
“门窗紧闭,他陷入一片黑暗。似乎是太饿了,他靠着记忆打开抽屉拿糖豆,但似乎找错了柜子……”
“所以……他才误食了毒药。”云星隐蹙着眉补充道。
旁的修士在这一片漆黑中或许还能视物,但邱莫展情况特殊,他的心理障碍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吞噬,根本无暇在黑暗中顾及那些细微之处。
“是我的错……”凛冽的风纠缠着柳沐曦的发丝,他声音微颤,“如果我不布下这个陷阱,不把糖豆换掉,就不会——”
“沐曦哥。”云星隐皱眉,开口打断了他,“谁也没法预料到这种情况。”
他尽量保持镇静,问道:“那毒药究竟是什么,真的没有解决之法了吗?”
柳沐曦难掩焦虑的心情,他紧张道:“云儿,你听我说,千万不要惊慌……”
惊慌的人究竟是谁啊。
云星隐不由腹诽,缓声说道:“你慢慢说,别急。”
柳沐曦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心绪,这才说道:“那是弑神丹,是我从古书上发现的一种毒药。这丹药只存在于传说中,光是炼制材料都是世间少有,而它的炼丹记录……我翻遍了所有古籍都没有记载,仿佛那一页炼制方法只是胡乱编纂的罢了。”
所以除了它的创造者,根本没有人炼成过弑神丹。它更像是一种虚幻的毒药,它那效用纵然骇人,却也没人知道真假。
不然柳沐曦早就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又怎么能站在这里慢慢同云星隐细说。
“你应该了解我,明白我一遇到这种偏门又陌生的丹药,会是怎么一副德性……”柳沐曦自嘲地说着,抬头望向天边浮云,混乱的思绪一时飘忽。
柳沐曦这人,对炼丹一道甚是痴狂。不管是仙药毒药,只要是有挑战性的,他一律不会放弃,直到炼成为止。
故而炼制弑神丹的材料皆是世间少有,他都会拼尽全力一试。
云星隐看着暮色渐沉,心头似乎也随着那落霞一同坠了下去,他低声问道:“沐曦哥,这弑神丹一旦服用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真的有这种无药可解的毒吗?”
柳沐曦神色冷凝,说道:“弑神丹无色无味,放入水中即刻溶化,但毒素不会立即发作。而是待十二时辰过后才会发作,一瞬间就能使中毒者悄然陷入昏迷。毒素在此期间一点点扩散,渐渐流遍全身,蚕食中毒者的灵力,将之转化成魔气,随后走火入魔……待灵气彻底被侵蚀殆尽,中毒者才会暴毙而亡。”
云星隐和谢落愿都听得懵然,这弑神丹……未免太诡谲了!
谢落愿骤然回神,急声问道:“三生莲可解百毒,那这毒是不是也可以……”
柳沐曦无力地摇了摇头:“没有用的,一旦毒素入体,中毒者就会入魔变成阴物,三生莲只会救生灵,面对满身魔气的阴物,它也无能为力。”
“……这是我从古籍中的各段简短描述中总结出的结论,具体症状我也说不清楚。距离阿展服下这丹药之后已过去了大半日,方才我替他把了脉,未看见一点毒素的踪影。天道轮回,魔族百年一出,如今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真怕……”柳沐曦说着说着,忽然默了声。
如果要与亲信之人以这种荒唐的缘由反目成仇,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沐曦哥……”云星隐眉目间浮现起担忧。
“云儿,”柳沐曦抬眸看向他,“我初次炼制此丹,古籍上并未提及炼成后的现象,也不知道炼制得是否成功。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我炼制失败,那些中毒的描述也只是危言耸听……”
云星隐沉默了,柳沐曦在炼丹一道上是天纵奇才,炼丹失败的次数少之又少。这番话虽算不得自欺欺人,却也希望渺茫。
柳沐曦鲜少露出这么脆弱的神情,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只能故作轻松道:“一定会没事的,不是说是传说中的丹药吗?指不定就是那些远古修士胡诌出来的东西,专门拿来吓唬小辈的。”
柳沐曦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安抚之意,勉强微笑道:“……但愿如此吧。”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叮嘱道:“此事尽量不要告诉任何人,免得引起他们的恐慌……我今夜便去阿展屋里守夜,一旦有突发情况,我只能竭力救助他,若能将弑神毒逼出,就最好不过。”
谢落愿面上一喜,忙问道:“能逼毒?”
“能尝试一下……但无法逼出体外。”柳沐曦底气不足地应声说道,不知为何,他移开了目光。
云星隐看得分明,他眯起眼,心觉不太对劲,沉声问道:“沐曦哥,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些什么?”
“我……”
他不肯说,云星隐自己也能猜出来。
不能逼出体外,那就是……
他刷然反应了过来,高声问道:“你莫不是想把毒逼进自己体内?!”
柳沐曦张了张口,竟是没有反驳。
“不行。”云星隐当机立断。
“云儿,是我亏欠他,我不能……”
“那也不行。”云星隐眼底的墨黑翻涌,他说道,“柳沐曦,你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赌,这本就是一场意外!”
谢落愿没有开口,却也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
“我也不是一定要这般做。”柳沐曦放软了语气,再次揉了揉眉心,叹道,“目前阿展没有不适,最坏的情况也不一定会发生。”
“你我皆知最坏的情况极有可能发生。”云星隐气笑了,他也顾不得尊敬兄长了,指着柳沐曦说道,“我告诉你柳沐曦,你要是做出什么傻事,我会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所有人。”
柳沐曦闻言终于爆发了,他那儒雅俊朗的表象,被真实的怒气所吞噬,自暴自弃道:“那你去说吧,我看谁能阻止我!”
云星隐和他面面相觑,瞪视了数秒,突然轻笑一声,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啊。”
……
叩门声响起,邱莫展翻阅着手中的古册,心不在焉地说道:“请进。”
房门被打开的瞬间,屋里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邱莫展动作一顿,终于蹙眉抬眸。
下一刻,他的脸上就闪过一片空白。
“你们……怎么都来了?”他嘴角微抽,迟疑地问道。
柳沐曦最后一个踏进房门,扶着额重重叹了口气。
谢落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严肃地对邱莫展说道:“五师兄你放心,有我们在,绝对不会让你出事的。”
除了苏拓怀以外,所有人都进了这间屋子。
邱莫展茫然地一歪头,透露出的只有一个意思——你们有事?
云星隐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得意洋洋地对柳沐曦眨眨眼,语重心长地说道:“二师兄你还是好好休憩吧,今晚我们来替你守夜。”
柳沐曦(皮笑肉不笑):我就不应该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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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4章 人心生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