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的秘密被修士撞破,鸨母吓得神魂俱损。在几人的逼问之下,她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话倒豆子一般,将那些阴暗残酷的秘辛事无巨细地坦白。
据她所言,这间屋子是在天上人间建成之初便有的,一开始只是作为储藏物品的库房,还没有造出这么多血腥肮脏的孽事。
但这里是青楼,不论发生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都会被利欲熏心的人捂住鼻舌,在众生沉默中变得“不为人知”。
当第一个怀孕的妓/女被鸨母生拉硬拽进这个库房时,血红色的地狱终于撕开了伪装,张开无形的獠牙,吞噬起烟花女子的神魂。
她们的生活往往是迫不得已的荒淫无度,在这里的只是供人把玩的物品。在那些只是寻欢作乐的恩客眼中,她们低贱至极,就连垂髫孩童手里的泥玩具都没有这般廉价。
在这里,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包括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孕育新生命,所谓的逃离地狱。
女子进了天上人间,就是成为恩客和妈妈的囊中之物。这间小产房让所有自愿或不自愿怀了身孕的妓/女们仅仅会走上两条道路,要么一尸两命,要么捡回一副残破的身体,再作为玩物重蹈覆辙。
她们总在惨遭背叛之后,再尝到被惩罚的滋味。虽有人忍不住去期冀属于自己的未来,却又被无数双罪恶的手无情按回泥沼之下。
已经没有人记得那张冰冷的榻上究竟沾满了多少同胞的鲜血,也没有人记得曾听过多少次骇人的惨叫与哭喊。久而久之,余下的只有行尸走肉般的麻木和痛不欲生。
但即便如此,有的人已心如死灰,有的人仍重整旗鼓。
正是在三个月前,事态急剧恶化。鸨母说她也不知缘由,楼里的孩子们似乎都陷入了一种疯魔的状态,她不过是公事公办,按照以往的规矩将人拉进这个房间。
云念君听到此处与叶子泠对视一眼,眼神交汇间,他们再度明白了彼此的用意。对方和自己想得一样,显然是觉得三个月前这个时间点太微妙,楼中人疯魔的状态,可能就是那阴物的能力。
有的阴物能悄无声息地影响到人的心智,通常来说,其实算不上严重。但这里是大型的封闭场所,造成的影响便不只是一星半点,而这种影响反而不会是阴物主导。
阴物只是导火索,真正能逐渐毁灭人的,是人本身。
负面情绪几相叠加,便会酿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但这楼里的的风气,其实早就出现了不可理喻的诡异偏差,导致一切事物都开始扭曲起来。不过这些荒诞不经的事情,都是早在阴物出现之前就有的。天上人间几个月前才被那些素来喜爱怨念的家伙们觊觎,竟称得上幸运。
出乎大家的意料,叶子泠问完事情的原委,居然什么都没多说。他宛若无事发生地说夜色太深,今夜大家都好好休息,完全没有过问屋内发生的诡谲情况。
这究竟是心大,还是对此案有了把握和自信?
云念君也摸不透他的用意。
但回屋的时候,叶子泠却对他道:“事情变得很棘手。”
这些风气成型已久,他们是净化邪祟的修士,这种惨无人道的行为,是人族自己所做的,并非是他们用一己之力便可以扭转的。这些风气才是需要斩断的根源,不然即便铲除了阴物,也是杯水车薪,很快就会引来新的阴物。
故而叶子泠方才没有任何行动,就算刚才的障眼法是阴物的干涉,而鸨母也没有全盘托出,甚至仍在有意隐瞒。
这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没想到重生后处理的第一个事件就这般酸牙,云念君不禁有点郁闷。他回屋极其自然地钻进被窝,耷拉着脑袋,还在思考着事情究竟该如何解决。
还在沉思之际,身旁那人倏然贴近了他的耳畔,嗓音清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云念君,你应当是睡地板上的。”
这句话仿佛寒冬里一盆凉水从头顶倾泻而下,云念君打了个激灵,头脑登时清醒了几分。他尴尬地转过头,这才意识到叶子泠靠的太近了,他这一动作,那张薄唇险些擦过他的面颊。
几息之后,他才掀开被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了起来,一骨碌翻身下床,灰溜溜地滚回地板上。
“方才想事情太过入神,一不小心忘了!”他裹紧了被褥,挡住半边脸,大声辩解道。
自己一路跟着叶子泠走出那房间,跟着叶子泠和小师弟道别,跟着叶子泠进屋,最后跟着叶子泠躺回榻上……呃,叶子泠为何也和他一起躺下啊!
云念君想得头皮发麻。
他迷迷瞪瞪了一路,然后意外和前世都没有同床共枕过的白月光……同床共枕了。
虽说只有短短数秒。
这理由听上去实在有点站不住脚,云念君心绪被搅得一团乱,他抓耳挠腮,生怕叶子泠多想。
指不定改天四大域就传出他和叶子泠的流言,就以那些街坊邻居最喜欢的开头来传播,什么——惊天秘闻!阑珊大弟子叶星澈多年来孤身一人枯坐三生池,竟是为了他!
这哪能呢?他云念君不过才和叶子泠相识三天不到,叶子泠不过把他当作初识,说是意外尚且能信,说是有所图谋,那他兴许会一笑置之。
可云念君心神不宁,哪能想到这些浅显的道理,他自始至终都没能将自己带入新身份。
所以当叶子泠平静地应和了他的话后,他反倒是更为慌张了。很是没出息地和被褥一同连翻了好几个来回,心想叶子泠会不会发现了什么,发现的话自己会不会完蛋?
这些念头他翻来覆去咀嚼过上百上千遍,每一次同叶子泠接触,都是甘之如饴又诚惶诚恐。他上辈子直至走火入魔才明悟了自己的心意,再度回首已是物是人非,那些蠢动的心思被自卑所掩埋,化作隐秘灼烧着全身,他也不敢吐露半分。
既然过往百口莫辩,所爱之人也会拔剑相向,他又何尝用真心面对剑刃。
他在地上翻身翻得频繁,叶子泠耳力过人,也把那些叹息和布料摩擦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他忍耐了许久,却发现云念君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蹙眉不悦道:”你睡不着吗?”
“啊,不是……”小动作被所想之人一语道破,云念君厚的跟城墙似的脸皮再一次崩塌,他似乎总在这人面前失态。
叶子泠却以为他在逞强,没好气地拍了拍床榻,说道:“这些烦心事,等明日一早再去考虑权。现在已经是深夜,没过多久就要卯时了。你若是在地上睡不着,那便上来睡。”
云念君心头一热,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竟扭捏道:“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叶子泠作息一向自律,感到有点儿不耐烦了,“你到底上不上来,不上来就给我在下边安分点。”
云念君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屁颠屁颠上去了,但仍不敢太过逾矩,好歹是抱着被褥上榻的。
他到底是不敢裹同一床被褥,但云念君感受着旁边清浅的呼吸声已然心满意足。他的确困顿了,被打散的瞌睡虫再次跑了出来,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抛开胡思乱想,闭目便沉沉睡去。
熟悉的温软在侧,云念君重生以来头一回没有做梦。他的意识浮浮沉沉,偶尔能闻到枕边人身上令人平和的沉香,感到说不出的安稳。
一夜无梦,醒时已是月落星沉,东方破晓。
才刚睁眼,便听见时泷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未待他醒神,那少年便敲敲房门,旋即打开——
“都快要日上三竿了,云念君你这家伙也就算了,怎的大师兄你也睡了这般久……”
云念君搂着叶子泠的腰肢,有点不想翻身。
他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挪动了几下,把身体转向房门,朝时泷觑了一眼。这人早就话音渐弱,眼睛瞪得溜圆,蓦地连连倒退,一路退到了房门外,无声中尽显大惊失色。
云念君这才慢慢回神,无意识地捻了捻指尖,似乎还在回味余温。
他反应迟缓,讷讷道:“……啊,这个……”
“云念君,你对我大师兄做了什么?!”时泷一口气憋了半晌,被云念君的声音骤然拉回现实,最终崩溃大喊。
他八辈子没见过大师兄和人同床共枕,大师兄怎么会和这个人……这个顶着这张脸的人!
他这一吼,云念君嘴角一抽,顿感头疼,本有的些许窘迫也被吼得荡然无存。他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心说小师弟这一惊一乍的,果然年轻人就是有活力。
榻上忽然传来另一人的动静。
小龙的质问声总算把叶子泠也给吵醒了,他甚少睡那么晚,儿时每日都要早起晚归修习剑法,他的就寝时间几乎不可撼动。兴许是昨日闹腾得太晚,又哄了云念君上榻休憩,他今早竟没有准时起身。
他坐起身,里衣微敞,但散乱的银丝遮挡了若隐若现的光洁胸膛。他面色不虞,没等云念君回神移开眼,便抬手一道灵气甩向门口。
门扉倏地合拢,时泷的身形立刻消失不见。
若是时泷稍稍反应不及,就会被门撞扁了脸。
这起床气可比自己大多了,云念君汗颜。
......
云念君整理好了衣襟,正欲推门而出,却被身后一只皓白的手按住了肩膀。
他失笑停下了动作,还以为是叶子泠没拾掇好衣裳,头也没回地便问道:“怎么了叶道长,不怕我开门太晚,又让时泷那小子误会什么吗?”
叶子泠挑眉,竟顺着他的话揶揄道:“怕泷儿误会,却敢心安理得地搂着我睡到天光大亮?”
云念君神色一僵,原来叶子泠早就发现了,而这人竟然故作不知。
他默然不语片刻,开口时声如蚊讷:“下次不敢了。”
“所以,你阻止我是要做什么?”他生怕叶子泠抓着此事不放,连忙转移了话题。
谁料叶子泠先是撩起他墨色的发丝,看向那些乱翘的头发,问道:“你是不是不会束发?前几日也没见你好好打理。”
云念君隐隐意识到他意欲何为,有些磕绊道:“是、是啊......”
叶子泠闻言,将他拉到梳妆台,让他乖乖坐下,才慢悠悠地说道:“我四师弟也是个自理能力极差的人。一会儿你若是顶着这头乱毛出去,难保不被泷儿多加怀疑。”
云念君心里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地抬眸,从铜镜里看不见那人的面庞,只能望着他衣裳上绣着的展翅仙鹤,轻声问道:“那你不怀疑吗?”
叶子泠拢起他的墨发,淡淡说道:“你既然已经获得我的信任,我便不会因这些小事轻易动摇。但泷儿不同,他心结太深,难解,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云念君讪讪闭嘴,不再多言。
叶子泠也静默下来,分明是这般冷淡的一个人,抚过发丝和鬓角的动作却轻柔非常,仿佛是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而非一个初识之人。
云念君倒是不知道,叶子泠原来这般心灵手巧,能把他这天生不太服帖的乱发打理得整整齐齐。按云念君上辈子的经验来看,这等手艺,完全不输给他的三师姐和沐雨姐。
思及此,他忽感奇怪,明明以前一同去做任务的时候,自己也是肆意散乱着头发的,那时的叶子泠怎么就没主动替他束发?
叶子泠果真变了吗......
已经对能对他人这般亲近了。
纵然被默许接近的人是自己,云念君也不禁心生黯然,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
束发花费的时间还是太久,在时泷异样的目光下,云念君和叶子泠去找了昨夜在场的那几人。
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叶子泠还是把重点放在了看起来最为无辜的惜霞身上。
“惜霞姑娘,一切原委还请你从实招来。”与其说是谈话,叶子泠更像是在审问,他神情又变为了昨夜的淡漠,嗓音尤为刻薄冰冷。
初进楼时,这位姑娘提供的线索是最多的,她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坦白一切,又恳请他们帮忙,但经过昨夜那事,叶子泠几近肯定,那些线索不过是幌子,是为了隐瞒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更何况,这人半夜悄然离开房间,却没惊动身为修士的时泷。若她是寻常人,定然做不到这一点。
叶子泠不是什么圣人,清冷雅趣的皮囊下端的是一颗泾渭分明的心。他胸怀天下和苍生,待人平和谦逊,但若有邪魔外道,他亦会将其置之死地。
惜霞垂着脑袋,在几案下的玉指紧攥着裙摆,试图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
她极力让自己的面色回归平静,这才镇定地开口:“道长所问的可是昨夜的离奇之事?奴家三更半夜出现在那里,也难怪会被怀疑……可是,就如奴家昨夜解释的那般,奴家早早便入睡了,醒时才发现自己躺在了那房间的角落里……若不是几位道长及时赶到,也许奴家就会像惜锦姐姐那样凭空消失了吧。”
“你觉得惜锦是像你这般消失的?”叶子泠安静地听她说完,又不紧不慢地问道。
“这只是奴家的猜测,只能作为一种参考,道长不必全然当真……”惜霞声音仍是平缓,她眨了眨眼睛,额间却开始冒出细汗。
“行了,我们想问的不是这些。”云念君听不下去了,用指骨轻扣了扣桌面,打断道,“我们想知道的是以前的事。”
“以、以前的事?”惜霞一怔,愣愣重复道。
“你就先说说,你那位恩客,嗯……或者说情郎,究竟如何负了你;你说他死状惨烈,那在此之前,你又看见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个活人在你的厢房里惨死,不可能没有一丝动静,你为何没醒,才是我最在意的。”叶子泠条理清晰地说道,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扣住了关键点。
“奴家、奴家不知您在说什么……”惜霞艰涩道。
看着大师兄质问,一旁的时泷已经完全蒙了。他眼见着云念君突然上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惜霞纤细鲜活的手腕,摸到了一手脂粉。
“冒犯了,惜霞姑娘。但你的体温远远低于正常人,绝非活人所有。这掩盖青白肤色的脂粉,又可否解释一下呢?”他浅笑说着,笑意未达眼底。
惜霞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茫然,随即浮现起从未有过的狠厉。
叶子泠不慌不忙地道出了自己的推论:“在你的恩客辜负你之后,你却发现自己怀有了身孕。鸨母发得知此事之后,定然将你带到了那个房间,若我猜得没错,真正的你,早就死在了那场小产中……正巧那个时候,也就是三个月以前,有阴物被这里的滔天怨气吸引,而你的尸身最为鲜活,魂魄尚未离体,你会成为它首选的附身目标。满心怨恨的你,或许未曾抵抗,甘愿与它融为一体,利用这天上人间的规矩来壮大自身……”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个结论还是太仓促,与事实应该还有偏差。”
“不过,你身上的阴物有很强的执念,它们游荡的地方,往往不只是有怨气,还有它们执念的事物。”叶子泠琥珀的眸子淬着锋利,目光死死盯着惜霞,“你,亦或是这里的其他人,究竟是因什么样的执念,才吸引了它的到来?”
云念君:我发起疯来连自己的醋都吃。
叶子泠:纯盖了一下棉被就害怕成这样,没出息,还发疯呢。
作者:是谁啊是谁啊,是谁只是两个男人一起睡还胡思乱想,原来这么心虚啊。
云念君:(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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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1章 谁知伪言巧似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