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这师父当得实在不称职,佑澜颇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思量片刻,道:“是为师疏忽,那这般可好,去到凡界我说的那处,我在那里教你术法,如何?”
话音刚落,佑澜便瞧见自家徒儿顿时亮起来的眼神,接着又像是要掩饰一般垂下眼睫,故意不看她,停顿几息才惜字如金道:
“好。”
钰卿话语淡淡,佑澜却只觉好笑。
自家这徒儿,还真是好懂。
佑澜带钰卿去的地方是位于康城东郊的一片幽谷,地处偏僻,周边又险峻,因此人迹罕至,是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宝地。谷中自然生长着大片的枫树,此时又正值深秋,火红枫叶铺成绒毯,又层层叠叠地遮住天空,光穿过叶片缝隙,投射成如云似雾般的几束。
佑澜情不自禁向前几步,走入那些光束之中。
良久,她转过身,嘴角弧度柔和,看向钰卿。
她爱极了这些凡界才有的景色,连带着望着钰卿的眼神也温柔。
“如何,是个好去处吧。”
钰卿亦是慨叹,听到她问话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看向佑澜,目光中明显带上其他的期待。
佑澜笑起来。
“过来。”
她话音刚落,不待钰卿自己过来,便施出一道术法牵起钰卿手臂,引着她向自己这边来。
待到近前,佑澜右手握在她腕间,柔和的法力顺着经脉来到钰卿精神海,如一阵风吹拂,调动起精神海中那些沉静的法力。
钰卿不知她何意,担心两人法力相互冲撞,只得一动不动地任她作为。
“不必顾忌。”佑澜道,进一步激发了她的法力:“你平时是如何运用法力的,便如何。”
钰卿听她的话,放松下来,顺着佑澜的引导调用起体内法力。她体表覆上一层浅淡的光芒,却又因钰卿不知该将法力运往何处,而有些谨小慎微。
“不要控制它,放任它,感受它。”佑澜的声音接着响起,娓娓道来:“它们生来便是属于你的,你想如何,就可以如何。”
佑澜握着她的手改为托举:“种种术法,万千变换皆相通。只需意随心动,想象你所希望的法力的样子,它自会回应你的感召。”
她的手离开钰卿一点,仅以法力连接着二人,她一点一点引导着钰卿,让她的法力在掌心中形成一团无形的光芒,又变化形状,凝聚为有形的实体,变作了同自己一样的光刃。
一直旁观着的青鸟啾了一声,原地转了一个圈,又扑腾着往前飞了一点。佑澜翻转手腕,又握起手心,钰卿手上的光刃便四散为无数光点,每一点都化作一只蝴蝶,飞向这片小小天地。
钰卿随着那些光蝶抬起头,目光亮了亮。青鸟也一连声地叫嚷着,兴冲冲地去追那些蝴蝶。
佑澜浅笑着瞧着她:“记下方才的感受了?”
钰卿瞧瞧自己掌心,又抬头望向那些蝴蝶,她被方才所学所感夺去全部心神,一时之间竟没有听到佑澜问话。
佑澜笑笑,不以为忤,放她一个人去寻思这小小术法,自己则随便寻了处地方,靠着枫树坐下。
她瞧着面前不可多得的胜景,瞧着不远处那被这些胜景所吸引的一人一鸟,只觉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同以往她独自行走于大陆之上时,全然不同。
她瞧着瞧着,阖上眸,彻底放松下来,待到钰卿终于从新习得术法的小小振奋中回过神,能够熟练凝出光刃,过来寻她时,她已然是睡熟了。
钰卿:……
“不是说,不可懒怠么……”
她本想叫佑澜看看自己练习的成果,现在看来,也只得作罢了。
但也无妨,她们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
几十年光阴转瞬即逝,钰卿早已习惯,而对于佑澜来说,有人常伴身侧,也使得她在栖灵境的生活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孤独与难熬。
可这几十年,却是凡人的一生。
在某个平常的日子里,佑澜精神海中的一颗命石亮起了光芒。
其中法力流转的速度减慢,命理行至最末,康城那酒楼老板的寿数,走到了尽头。
正同钰卿传授阵法绘制的佑澜神色一滞,很快又恢复平常,只是唇角一直噙着的笑意却消失无踪。
那是一个信号,意味着,她曾在康城结识、交好的又一批人,将走出她的生命,即便有幸再见,也只会是对面不识,再不复从前了。
佑澜召来一位驿使,令其将这命石移交长老殿。
“师父?”见佑澜神色有异,钰卿停下手中绘制了一半的阵法,出声询问。
她知道返还命石意味着什么,可她却不明白佑澜此刻心绪。
“无事。”佑澜摇了摇头。
“他这一生过得很好,又是寿终正寝,对他而言,应无遗憾了。”佑澜道,像是说给钰卿,又像是说给自己:“而我,亦不感到难过,只是……有些感怀罢了。”
迎来送往,最终还是只留下她一个人。
不过……
佑澜望向正有些不解地瞧着自己的钰卿,重又笑了笑,有些释然。
现下或许,并非她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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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一代人的逝去,佑澜与钰卿不再像以前那般频繁出入栖灵境,即便去往凡界,也很少进入康城城中。
一是因为她二人容颜不变,若是被那些还在的故人认出,恐会造成麻烦。其二,则是佑澜答应过蒲风的事,那些即将逝去的人的命石,必须及时移交长老殿。
移交命石是命君职责所在,若放在从前,钰卿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现下,与佑澜相处得久了,她将她的理念学来,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事奇怪。
长老殿从来收取她的命理纪要,分明是不看重凡人命理,既不重要,那为何要将这些命石交由命君掌管,之后又收回?这般多此一举,意欲何为?
她将这些疑惑尽数告知佑澜,最终得来自己师父欣慰又复杂的目光。
佑澜看着她,沉默许久,最终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去了之后,便能知晓一切,你可愿随我去?”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二话不说便带钰卿走,而是为她留出选择的余地。
可如同之前一样,钰卿选择跟在她身边。
此次二人离开栖灵境的方式有所不同。
担心青鸟小小身躯承受不住,佑澜将它留在栖灵境,不顾过路的驿使们探究的目光,径直带钰卿来到惩戒台。
不待钰卿发问,佑澜抬起手一挥,那方玉台的表象便立时消失,唯独那半棵玉树还留了下来,庞大根系凭空裸露着,向四处延伸,树干中央打开,其中有一传送结界,本身并不牢靠,却被加上诸多封印的阵法,似在阻止人随意进出。
“惩戒台是蒲风布下的结界,虽也能行惩处之功效,但更多的,却是为了掩盖这栖灵境的出入口。”佑澜平静道:“封印也是蒲风所加,平时只有长老才能开启,令众半神,尤其是命君,不得借由此处去往外界。”
话虽如此,佑澜破开那些封印却毫不费力,她按住钰卿肩膀,带她纵身跃进玉树结界之中。眨眼间,二人便来到另半棵玉树生长着的悬崖,不及站稳,佑澜便又带着钰卿瞬移至山体更高处。
山巅似刀削斧凿,完全呈一个平面,经由千年风吹雨打也不会更改形状,往前数十步,拾阶而上,有一汪池水,通体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不必近前,都可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巨**力,正不断向外溢散着。
看见着一切,钰卿蹙起眉:“此处是?”
佑澜走上那几节石阶,停在那天池池边。
“此处便是栖灵山山巅。”她道,向钰卿伸出手,叫她过去:“是诸位神明一同留下来的神迹。”
天池池水平静无波,澄如明镜,池底散落着几颗钰卿再熟悉不过的命石,正慢慢凝聚成完整的模样。
佑澜望着钰卿惊讶面庞,向她慢慢讲述自己所知的一切。何为命石,何为命君,以及半神法力衰减的困境,她毫无保留地告知于她。
钰卿默然听着,从一开始的惊讶,变作不解,最后便只觉荒唐和沮丧。
同她师父最初知晓一切时一样,钰卿每多知道一字,心中便越发觉得荒唐。
她们只是……承载法力的器具罢了。
她终于知晓为何佑澜对所谓命君的职责毫不关心,为何她会说那是无用之事。如此看来,她当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可自己却将这无用之事奉为圭臬。
“那……”钰卿看向佑澜,又垂下眸子,握紧掌心:“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
钰卿忽觉迷茫,所谓命君的职责毫无意义,那她还有必要做这命君吗?若不做命君,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一直紧蹙着眉,望向天池池水,抿着唇,神色显得有些冷淡。可她目光却仍是澄澈,落在佑澜眼里,分明是一个受了委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孩子。
佑澜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钰卿头顶。
“无妨的。”方才平静的声调终于带上温度:“做你自己就好。”
钰卿看向她,头一次在自己师父眼中看到仅对她一人的柔软目光。
“所谓命君,只不过是一个头衔罢了,为何要为一个头衔而耗费心神。这一切问题不在你,而在蒲风,不必为此否定自己。”
“可还记得康城那些百姓?他们不像你我,大部分也只是普通人,不也是自得其乐,即便遇到再大的波折,也依然会好好生活下去。你所需做的,便是像他们一样。”
佑澜收回手,冲钰卿笑笑:“再不济,也还有我这个散漫不成样子的师父给你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