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盛大的庆典也有曲终人散的一刻。待到深夜,路旁店铺关了门,人群纷纷离去,撒了一天野的青鸟飞回来,同佑澜和钰卿二人并肩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逗弄着飞了一会儿就赖在自己手心中的青鸟,佑澜向一旁看去,见钰卿垂着眸,若有所思的模样,直接开口问道:“有何想法?”
“……”
没立即得到回话,佑澜不急,悠然迈着步子,等她慢慢想。
脚下影子拉长,二人走过许久,钰卿才出了声。
“我……仍是不知。”她语气中带着迷茫和些微的低落:“即便亲自看过,也仍是不知。”
她一直在想佑澜问她的那些问题,从中感受到佑澜的前所未有的认真,她将这些当作师父给自己的第一个考题,可她按她所说在凡界亲历了这一日,却是一无所获。
她这副认真刻板的样子让佑澜觉得有趣,她勾勾唇角:“不必急,这才一日而已。”
“多留几日便能知晓?”
“这可说不准。”佑澜摇摇头:“不过所见所历不会虚长,总会有所得的。终有一日,那些都会成为你的助力。”接着又想到什么,唇角落了回去,思量几番,问道:“你还愿与我一同来此,多留几日?”
钰卿蹙起眉头。
一个愿或不愿的问题,她思索了许久,久到佑澜以为她这般慎重权衡之后必定会拒绝自己。
可她没有,她最终点了点头:“好。”
佑澜一怔,又笑着打趣道:“现下不担心戒律,不怕长老罚你了?”
“戒律存在必有道理,可若那道理本身便站不住脚,戒律又有何意义。”认定这些,钰卿眉头舒展开来:“长老若要以这难以令人信服的戒律罚我,我自会争辩。”
佑澜望向她。
年轻的命君不知世事,却也并非那般无知无识。
佑澜长久地瞧着钰卿,头一次,真真正正把她视为自己的弟子。
千余年来,除了长老殿那几位,与她年岁相同的半神全都陨落了,于是那久远的时光,那些在栖灵境之外生活的日子,便失去了可以一同回想的同伴。而剩下来那些在栖灵境中长大的后辈们,习惯蒲风的规矩和约束,无所思亦无所想,倒真如同没有魂灵的器具。即便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愿意同她一起去凡间看看,最终却还是为了各种缘由,选择回到栖灵境,龟缩其中。
佑澜起先以为,钰卿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初次听闻有个新任命君择了自己为师,佑澜虽惊奇,却也并不在意。某次去凡间时,救下一枚被兄姊推下鸟巢的鸟蛋,打算将其作为瑞兽送给命君,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算是尽到了一点作为师长的责任。
后来见到她这小徒儿,见到她那般墨守成规的样子,佑澜便彻底失了兴趣。虽名义上是师徒,她却从不曾对钰卿有一丝上心。
直到她误入自己的传送阵法,直到现在她与自己并肩,说出这番话。
佑澜终于知晓,钰卿并非刻板,她只是太过纯粹,一旦心中认定什么,便不会更改。
她目光柔和下来,心中有些欣慰。
-
街上已无人,但稳妥起见,佑澜还是在二人来到城郊之后才开启回栖灵境的阵法。
她指尖一点光亮,在空中勾画,阵法的每一处复杂纹路都了熟于胸。几息之间,钰卿还未及看清,那传送阵法已初具雏形。
察觉到什么,佑澜动作忽地一顿。
这停顿给了钰卿跟上她动作的时间,她细细看过佑澜画过的每一处,这才发现她已凝滞许久的动作,有些疑惑地望过来。
“师父?”
佑澜回过神:“无事。”她手中动作加快许多,不多时便完成阵法:“过来,该回去了。”
她将依依不舍的青鸟放回它主人的身边,看向钰卿清澈眼底,弯了弯眼睛,手放在她肩上,运起法力。
“你是个好孩子。”佑澜道。
她手掌带着法力向前一推,将钰卿推入阵法之中,自己却留在原地。钰卿只觉天旋地转,瞬息之后,夜色换作华光,她与青鸟再度出现在栖灵境之中,仔细一瞧,身处却不是佑澜府邸,而是自己的。
送走钰卿,佑澜不紧不慢,指尖轻点,将阵法某处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动,这才缓步上前,走入其中。
身形瞬间出现在自家住处的大殿之上,佑澜睁开眼,望向前方,长叹一声,走上前去。
殿内立着一个灰袍身影,正是蒲风。
“你去了何处?”蒲风问道,声音浑厚,带了法力,昭显着他的威压与怒意,与平日里那副淡然神色全然不同。
佑澜懒懒道:“这事又不稀奇,蒲风长老不是早就知道,何必要多此一问。”
“我为何多此一问,你不知晓?”蒲风冷冷道:“自甘堕落也就罢了,还要将旁人也拉下水。”
佑澜皱起眉:“她是我徒儿,不是旁人。”
观念不同,蒲风对她说话向来不假辞色,佑澜也从不理会,毕竟他们法力不相上下,蒲风再是恼怒,也奈何不了她。
只是此次涉及钰卿。
她不躲不避看着蒲风:“我徒儿愿意如何,便如何。”
蒲风冷哼一声:“放任自流,不加管束教习,也算师徒?”
他掌心向上抬起,聚起法决。
那是一道咒令,直达长老殿,号令长老殿驿使即刻缉拿钰卿,关入惩戒台。
咒令还未成形,便被一道光刃击碎。
“再不像师徒,也不劳蒲风长老越俎代庖。”
佑澜放下手,指尖光刃却未消失,向外施放法力,与蒲风相碰。
她打定主意要护自家徒儿一护,免除她这无妄之灾。
两个半神对立两端,相互以法力制衡着。府外路过的驿使被这强大的法力波动冲撞,有些惊慌地望向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
无声的对峙持续许久,法力相互碰撞,无法分出谁强谁弱。在继续下去不过空耗法力,对己身有弊无利,蒲风只好收势,暂且打消将钰卿关入惩戒台的念头。
沉默片刻,忍下心中种种情绪,蒲风又变回那个淡泊世事的长老,语气不再强硬:“离开栖灵境,法力便会成倍流失,更何况她还带着命石。”
他望向佑澜:“这些你不是不知,却还将她带去凡间。”
佑澜早已习惯他这变脸的速度,她知蒲风轻视凡人,自诩高人一等,便想事事都与凡人分割清楚,就连不自觉展现属于人的情绪,也要如这般强压下来。
可笑又可悲。
“长老此言,无非是担心会加重赐福的负担。”佑澜直言道,戳穿他看似为钰卿好的话语:“长老不必费心,我徒儿失去的法力,我来填补便是。”
“至于命石,我也会时刻注意,及时送还长老殿,不会浪费任何法力。”佑澜加重语气,脸色冷淡地看着蒲风:“如此,长老还有什么顾忌?”
蒲风:“……”
自己的权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挑战,蒲风眼神锐利,握紧掌心。可此次他再不像方才那般怒不可遏,甚至心中竟有一丝快慰。
佑澜知晓法力和命石的由来,但这些并不是栖灵境的一切。若她知晓半神的末路,若钰卿也因此而走上那条路,那时,她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随你。”
蒲风哼笑一声,拂袖离去:“只是,不要后悔。”
-
钰卿最近发觉自己的生活产生了许多变化。
诸位长老不再召见她,府邸周遭经过的驿使也少了许多。无人在意她是否遵守戒律恪尽职守,原本要定期上交的命理纪要也无人来取。
这所有的变化让她不禁开始怀疑,栖灵境中的一切是否真如师父所说,白费工夫,无关紧要。
整个栖灵境,只有一位半神与她比以往更为亲近了。
“小徒儿,在做何事?”
人未至,那轻松悠然的问话先飘了进来。钰卿暗暗叹了一声,仍闭着眼,当做没听到。
这段时日二人的关系像是反了过来,日日登门的换作佑澜,不太愿意搭理对方的却变成了她。
佑澜已来到她面前,接住亲昵地迎上来的青鸟,弯下腰看了看她,见钰卿没什么反应,便故意苦恼道:“又在冥想,这样可不成,太过懒怠了。”
被师父念叨懒怠,钰卿只好睁开眼:……
佑澜笑了笑,转身向外面走:“我发现一处好地方,今日带你去瞧瞧。”
钰卿抿着唇,不情愿跟上她,仍坐着不动。
徒儿似是闹了别扭,当师父的总不能放着不管。佑澜她折返回来,在钰卿面前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怎么了?”
钰卿看着她,不言语。
她并非愚钝之人,自初次下凡之后,长老殿的态度便发生变化,必是发现了她们行踪,但她却又迟迟未受罚,只能是佑澜做了什么。
猜到这些,钰卿也未改换心志。她仍恪守命君的职责,未曾懈怠,也仍愿同佑澜一起去往凡间,思考佑澜问过的那些问题。
只是……在术法上,她没有任何长进。
对法力的运用,佑澜从不教给她。
有次去凡间时,她听见某家的母亲责骂着她的儿子,说他只知享乐,荒废了课业,不思进取,玩物丧志。
钰卿想,自己似乎也是一样。
可这非她所愿,是她的师父不愿传授于她。
还要说她懒怠……
见她又变作闷葫芦,佑澜无奈道:“你有何想法,总得告诉为师,不知该如何说起,也可以用法术直接传达。”
钰卿唇角顿时更为僵硬,心中有些微恼:“师父不教我,我怎会那些法术?”
佑澜:……
钰卿这一语提醒了佑澜,叫她忽然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她一样自学成才,琢磨出许多法术的。
也对,是她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