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意义上水火不容的死敌,都是见面就掐架,转身就捅刀子暗算,就像两颗打火石一样一碰就燃、一点就炸。
而顾年润和萧至秦情况很特殊。
两个人小时候在萧家每天一起住,整整四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上头还有一个谁都不敢惹的许美臻。要是敢当着许美臻的面掐架,屁股都得打开花。
于是,他们早就磨合出了一套能让两个人都在许美臻眼皮子底下平安度日的相处模式。那就是许美臻在场的时候正常相处,许美臻一走,就想个办法支开家里的佣人,再开始打架。但也不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俩小孩都是人精,都知道打架的时候得收着力,挑着地儿,确保对方身上没有任何一丝可以拿去给许美臻告状的青紫伤痕。所以,几乎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打的时候气势十足,打完以后无人受伤。
不掐架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和有点熟的陌生人差不多,彼此之间该帮忙的也会帮忙。
总之就是你只要不主动挑衅,我就把你当成个人,普通相处;你挑衅,那就把你当成傻逼,往死里斗。
顾年润派人擅闯401宿舍的事,和顾年润手底下的人帮他要回摩托车的事,算是恩怨相抵,至少萧至秦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现在也不是不能暂时把他当成一个人。
兰亭大学的宿舍名义上是不允许抽烟的,在屋里抽就没什么人管,但是在走廊上抽就不行了,给人看见,举报了要扣学分的。
萧至秦走出宿舍门,闻到一股烟味的时候,下意识去寻找烟味的来源,然后就看到一个站在窗户前面的高大身影。
对他来说,熟悉又有点陌生。
“顾年润。”他叫了一声。
顾年润没有反应,连头也不回,什么也没说,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还有三分钟。
换个人来,估计就会因为他没理自己而生气了。
萧至秦不同,他了解顾年润的德行,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便走过去,也打开一点窗户吹风,低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宿舍楼底下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一边吹风,一边安静地等待顾年润恢复正常。
以前在家里,顾年润也会突然不理人,像个木头人一样干坐在那里对着空气眨眼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等他恢复正常以后去问为什么,他都会说“因为没到理你的时候”。
这人永远奉行“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的原则。萧至秦估计,现在他不理人,也是因为还没有到他计划中回到宿舍的时候。
萧至秦是属于那间宿舍的。
没有到计划中回宿舍的时候,就不能与他说话。
否则……
否则什么,顾年润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要这样做,必须这样做,一直一直这样做。只有遵循自己内心的直觉,才能感受到安全感。偏离计划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手表的指针终于转到了11:30,是宿舍锁门的时间了,也是他预期回到宿舍的时间。
今天路上没堵车,司机有点开太快了。
下次得告诉李司机,没必要早到,开慢点都成,该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到。
顾年润心里叹了一口气,把举起的手放了下去,左手手腕上的黑色手表也因得不到光照而显得黯淡,他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眨了眨眼,去看身旁靠着墙吹风的萧至秦:“有事?”
“没事。”
萧至秦看也懒得看他,但嘴上还是问了一句:“恢复正常了?”
顾年润没说话,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萧至秦又问:“你抽烟了?”
“我不抽,是我朋友们抽,刚才和他们在外面聚了一下,期间沾上的烟味。”
萧至秦:“哦。”心说咱俩不熟,倒也没必要解释得这么详细。
几句话间,顾年润已经重新找到话语的主导权,脸上那种仿佛在雾中的茫然表情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认真和精明:“你在这里等了我这么久,总不是为了关心我正不正常吧。”语气并不是在提问。
所以,萧至秦也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单刀直入道:“我明天晚上得去外面喝个酒。”
顾年润:“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
萧至秦很想说关你屁事,但今天遭遇了顾年润手下的那伙人,他逃到城郊都被找到,拿摩托车哄回去了。
领头的那个叫老六的脸上有疤,看起来履历不太干净的样子,似乎找人方面是一把好手。
总之还是避其锋芒比较好:“明天晚上八点出发,十一点半以前回。”
顾年润又问:“去哪里?”
萧至秦这下忍不住了:“你没查过我一般去哪里喝酒吗?我去哪里你不知道?”
“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顾年润反问了一句。
萧至秦一愣,一想,确实啊,他这人就是个活杠精,永远不会相信过往的经验,只知道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又不情不愿地开口:“Rolling酒吧。”
顾年润:“和谁?”
你当自己是我老婆了是吧!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能和顾年润成为朋友的也真是神人了!萧至秦耐心告罄,懒得和他废话,打开宿舍门就走了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个晚上,他们睡在同一间宿舍里,头顶和四周都被白色的蚊帐笼罩——顾年润那个比较高级,还带支架的。
蚊帐的纱在夜晚很好地隔绝了两个床铺内的画面,因此,其实并没有多少“俩人在同一间宿舍里睡觉”的实感,一个晚上,他们都睡得很沉。
早上七点,两个手机的闹钟同时在宿舍里响起,一个是自定义的炸裂电音,一个是系统自带的计时器提醒。
萧至秦比顾年润还先起,他洗漱的时候顾年润才下床,洗漱完回去,只见那人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正装,带着一整套倒腾自己脸和头发的工具,以给自己做换脸手术的架势朝洗面台逼近。
萧至秦换好衣服的时候,顾年润在整理发型。
萧至秦吃完早餐回来拿书的时候,顾年润在刮胡子。
萧至秦准备走的时候,顾年润手里拿着一张洁白的酒精棉片,正一个一个地擦拭刚才使用过的梳子、刮胡刀、啫喱水瓶子、修眉刀……
“还有十五分钟了。”萧至秦没忍住出声提醒。
顾年润头也没抬,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又是思维定式。他不做完这件事,估计是连话也不会说一句的。
像个按照程序设定完成任务的机器人。
“正好。”
萧至秦索性往椅子上一坐,撑着桌面坐得没型没款,饶有兴致地看他:“你不去的话,我就也不去,到时候我要是迟到了就是你害的。”
说完这句,只见顾年润动作突然停下,眉心迅速拧了起来,像是在斟酌该不该放弃收拾。
等他斟酌完,从思维定式里走出来的时候,怕是两个人都得迟到了。
萧至秦才不管迟不迟到,他更好奇顾年润的反应和选择。当他陷入两个思维定式:必须收拾工具和必须监督自己上学的时候,会选择哪一方呢?
变化比想象中快,不到半分钟的时间,他就看到顾年润动了,将那些还未擦拭干净的工具一股脑随意塞进包里,拉上拉链,迈步走了过来。
顾年润在两个时间互相冲突的计划中,选择了与他有关的计划。
高大的人影朝自己逼近,目光并未放在他的身上。盯着顾年润眼睛的萧至秦却很快移开了视线,往旁边走了一步,假动作式地拿起放在书桌上的书,心里想的却完全不是拿书的事。
早八上的是英语,他俩到得比较晚,进教室的时候后排已经坐满了学生,只能往前面坐,萧至秦挑了第四排靠边的位置,顾年润隔了一个空位坐在他旁边,打开公文包拿出自己的电脑,然后打开英语教材的TXT文件。
很快,老师就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蓬头垢面穿着睡衣一看就是早上起晚了百米冲刺过来的男生。
戴着眼镜的老教授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没管,在讲台上调试PPT,开始签到。学生们纷纷举起手机扫码,教室里说话聊天吃东西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顾年润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扎紧塑料袋的声音。其实从刚才开始,他就已经在空气里闻到一股油条和豆浆的味道了。
胃部开始一阵痉挛,头皮发麻,身上也开始冒虚汗。这也难怪,今天没吃早饭,昨天晚上聚会又喝那么多酒,胃肯定遭不住。顾年润把手搭在桌沿,十指交握,指尖因忍耐用力而泛白。好不容易熬过半节课,下课时间,老师一走,顾年润直接趴在桌上,已经麻木。胃现在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是有一种细细密密的胀麻感。
他的计划是上完早八再回公司。所以还需要再撑四十分钟才能离开这里。四十分钟。兰亭大学和公司在一个区,路程在三十分钟左右,回到公司大概十点多,撑死也就十点半,还是早上,也不是不能接受。那就……
“哗啦。”塑料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顾年润回过神,看向自己身旁,萧至秦已经坐过来了一个位置,现在正低着头看自己的书包,没看他,右手掀开书包,左手刚从桌上放下去,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块锡纸包装的压缩饼干。
“……”
内心停止思考了将近十秒,顾年润对着那块饼干眨了一下眼睛。
“啧。”
身旁传来那人不满的咋舌声,随即是座椅自动翻上去的声音,萧至秦拿起自己的书包和书,又和他俩之前一起上的第一节课一样,站起来就往第四排最靠边的位置上走,转眼间,俩人又一个最左,一个最右,中间隔着整排座位的人。
顾年润拿起那块压缩饼干,放进衣服口袋里,然后突然把电脑整个合上,放进公文包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座椅翻上去,发出“吱呀”一声响。
顾年润提着公文包离开教室的时候,萧至秦的目光一直放在他的身上。
对他个人来说,计划还没完成就放弃,算一次行为上的异常。
顾年润的计划,应该是在这里监督他上完早八第一节课。可是现在课还没上完,他突然就走了。
行为上的异常反映出内心的变化。
这人究竟在想什么?这个问题,萧至秦从十年前意识到顾年润是个傻逼开始就不停在琢磨,到现在都还完全没有读懂这个人,正如顾年润完全没有读懂过他那样。
下课以后,萧至秦在门口丢垃圾时,在垃圾桶里看见了自己给顾年润那块压缩饼干的包装袋。
……居然没整个扔了,而是吃了。
萧至秦转过身,把提在手上的书包背在背上,走进下楼的人群里。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此刻的步伐比起往日来说,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