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以前开始,俩人在对方心里就已经是个傻逼了。
顾年润和萧至秦认识十四年,分开十年,和萧家人同吃同住四年,他们的关系其实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差的。
那时候顾年润刚被许美臻领回萧家,许美臻还没生病,头发还没被剃光,烫着深红色的大波浪,化着浓妆,红唇鲜艳,整个人明艳动人得完全不像是有一个六岁孩子的已婚之妇。
记得那天是一个午后,阳光灿烂,顾年润从萧家的车上下来,许美臻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院子里。院子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水池,池水不深,清澈见底,里面养了一些小鱼小虾。水面波光粼粼,反射的光洒在一旁的柳树上,像镀上一层银光,同时,也洒在水池边一个蹲着的小孩的脸上,那就是萧至秦。
顾年润当时十岁,读四年级,身上穿了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黑色短裤,脚踩着一双凉鞋踏进萧家的院子,第一件事是用目光估测这里的面积,比顾家的小。
第二件事,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蹲在水池边上用手抓鱼的萧至秦。
小孩子之间是非常容易建立友谊的。
顾年润对抓鱼这件事很感兴趣,于是他走了过去,蹲在萧至秦身边,说了一句:“你好。”
六岁的萧至秦比他矮小很多,同样好奇地打量这个初次见面的大哥哥:“你为什么在我家?”
“你妈妈把我带回来的,她要我在这里住。”
“哦。”
萧至秦把脑袋转了回去,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问:“你叫什么?”
“顾年润。”
“我叫萧至秦,我妈妈名字的那个至秦。”
记得当时,萧至秦拿了一个崭新的玻璃杯给顾年润,里面装满水,让他陪自己一起用手捞鱼,抓到的鱼就放进杯子里。顾年润接过之后说了声谢谢,然后也把手放进冰凉的池水里,感受着小鱼柔软的身躯在指尖快速滑过溜走,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两个人蹲在池塘边,一边尝试捞鱼,一边从读几年级聊到喜欢什么颜色,从家里是做什么的聊到未来的理想。
最后萧至秦问他:“既然你是顾家的孩子,那你为什么要在我家住?”
顾年润却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然后,十岁的顾年润做了一件让人难以理解的事,给六岁的萧至秦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两个人的矛盾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起初,他们蹲在池边,一起用手捞鱼。俩人都是头一回捞鱼,想也知道是很难做到的。
萧至秦捞了二十分钟就没耐心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就站了起来,转身回到家里,去房间打游戏去了。
顾年润则一直蹲在池边。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
蹲着,坐着,站着,躺在草坪里休息,然后再度站起来,蹲在水池边,把手放进冰凉的池水里做着抓取的动作。
手指尖已经被泡得起皱发白。
腿已经蹲得发痒发麻。
可他仍旧是不知道疲倦一样,一直到天都黑透了,星星都出来了,许美臻都做好晚饭了,他还是守在水池边一步也不挪。
准备吃饭的萧至秦从楼上下来,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他玻璃杯里的东西。
除了水,还是水。
萧至秦走上前,尝试把顾年润从地上拉起来,拉不动。
“来了吗?饭都装好了!”屋子里传来妈妈喊他们吃饭的声音。
“儿子?”
“小年!”
“快来吃饭!别玩了!”
……
在妈妈喊了第五遍的时候,萧至秦见顾年润实在没有动的意思,又实在拉不动他,感觉这人怕是诚心来找事儿的,脸色一沉,拿起地上那个装了水的玻璃杯就用力往地上砸。
“哗啦!!!”
玻璃碎片散落一地,顾年润还是没有站起来,而是低头看着空空的地面——刚才还放着玻璃杯的地面,一直一直发着呆,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恐惧。
是的,恐惧。
直到十四年后,萧至秦还是不知道这人当时到底在恐惧什么。
只知道,这个人的脑袋绝对有点毛病。
宿舍里,晚风穿堂而过,空气里的火锅味也被吹散了一些。
顾年润坐在书桌边上,面前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味火锅,嘴里还残留着辣味。身后背对着的座位上,萧至秦正一边看书一边吃着他之前那碗没吃下去的火锅。
顾年润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晚上七点半。
距离许美臻的生日,还有四个半小时结束。
顾年润顶替的那个学生名字叫王薪,也是金融系大二的男生。他和王薪在手机上加上好友,那边给他发来了一张课表和一整套教材的TXT文件,附带了一个“拜拜”的表情。
-[/拜拜]感谢顾总帮忙!顾总请放心,我已经请了十多个代课给我轮流从明天开始代课到期末,考试我会自己回来考,再次感谢!
-没事,你们学校老师不查代课的吗?
-你可以看看我发你那份课表,标红色的就是会查代课的,蓝色就是有时候查,绿色就是完全不查。
-那到时候万一查到怎么办?
-报告顾总,不知道![/汗]
-还有图书馆人脸识别刷卡怎么办?
-顾总您还有时间去图书馆?
-这倒也是。
-没事的顾总,查到顶多扣我学分,不会为难您的。
看着手机上的消息,顾年润心里总归还是有点不太放心。
别人不太放心,那就只是不太放心了,至少还会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而顾年润的“不太放心”就很恐怖了。
总之,再过三小时就要到就寝的时间了,这个时间点,顾年润吃完自热锅就直接出了门,然后直接一晚上没回宿舍。
一晚上,四十多个电话,十多层人际关系,从人脸识别到代课,从上到下的关系全都打点清楚,甚至惊动了校长——因为北天集团是兰亭大学的重要合作方。
而已经跑到大洋彼岸的王薪同学呢?大早上被导师的电话吵醒,垂死梦中惊坐起,得知自己在学校教师和领导层里已经出名了,要不是遇到大雪天气没有票,他差点连夜从国外飞回来,内心已经完全趋于崩溃,不敢打电话给顾年润,更不敢要求顾年润把一切都改回来。
总而言之,无力回天,他现在只想换个星球生活。
而把王薪同学吓得半死的顾年润呢?完全没有自己在学校闹了个大新闻的自觉——对于他这个层次的人来说,只要不是惊动全市全球的大事,都算鸡毛蒜皮。
于是,在顾年润较真的“自我保护”下,第二天,他已经可以和其他同学一起正常上早八了。
当然,这个“其他同学”里不包括萧至秦。因为这人在昨天晚上顾年润忙着疏通关系的时候就跑没影了。原因也很好猜:昨天是许美臻生日,今天只是普通的一天,顾年润昨天纯粹是看在阿姨的份儿上让着他没和他计较,今天就该报砸行李箱之仇了。
顾年润有多记仇,普天之下没有比萧至秦更加清楚的了。他可不会坐以待毙。
顾年润更不会守株待兔。早就让老六派人去查,他远程操控,静候消息。
早八上完,他就回公司会见一个约好了面谈业务的客户,在自己的地盘里重新当回“顾总”的顾年润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全程带着灿烂的微笑把对方哄得高高兴兴的,把利率的小数点往后移了一位。
谈完事已经是下午五点,顾年润坐在办公室里计划之后的工作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没接,因为他还没计划完。
来电人显示是“赵六”,估计是有萧至秦的消息了……到底是和赵家合作还是继续加深和严家的关系呢……电话挂了……又打过来了。
顾年润给电话设置了静音,然后继续陷入沉思中。
足足半个小时过后,他才给赵六回了电话,那边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顾总,人抓着了,现在在回兰亭大学的路上。”
顾年润笑了:“说得和逮耗子一样。行啊你们,怎么办到的?”
“我们几个跑了交警大队的关系,把他那辆摩托拿回来了。他为了感谢我们,说不和你一般见识,就和我们回来了。”
顾年润:“……”这还能算是抓回来了吗?
算了,结果到位了就行。
顾年润对着电话那边随便客套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提起自己的公文包离开了办公室,乘坐电梯到地下一层,顾家的黑色商务车正在外面等他。
夜色阑珊,他坐在车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外的城市夜景,耳机里依旧是放着那首《塔》,一遍又一遍。
眼睛无神,表情麻木。
今天晚上的计划,先去琉金会所和回国的朋友们聚一聚,喝够了再回学校睡觉。
时间不能太晚,因为学校有门禁。
到了琉金会所,会所经理立马笑脸相迎地领着几个人把他迎了进去,带他到了二楼的一个包厢。
顾年润开门进去的时候,包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打趣声。
“哟,我们顾总来啦?两年不见你是不是又帅了?”
顾年润笑着说:“那是,我一直都很帅。”
“找到男朋友没有啊?”
顾年润耸耸肩:“没,要不你给我介绍一个?”说完就找了个沙发坐下了。
“还用得着我介绍啊,诶,诶朋友们,评评理!顾年润说自己找不到男朋友,要我和他介绍!”
“切!”
“你就装吧!追你的人能从望北阁排到神乐大街去!”
“是吗?”
一旁的服务生刚好给他倒好了酒,顾年润从桌上端起那杯酒,朝着说话那人抬了抬杯子:“那阮哥你就有点太抬举我了啊,干一杯?”
“去你的,不和你喝!谁能喝过你啊!”阮彬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拿起自己的酒杯和他碰了碰,喝完以后顺势坐在了他身边。
阮彬今天穿得很休闲,与他那一身一看就是刚谈完事的正装形成鲜明对比:“诶,顾哥,晚上到我那儿去不。走走后场?”
“不了,”顾年润摆摆手,“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意思就是不去了。
阮彬泄了气,但还是不甘愿地劝道:“放心,都干净得很,祖宗十八代都查过了,履历也干净。”
这句话对顾年润来说没有半分吸引力,眼皮子一抬就说:“我没兴致。”
“您老大有过兴致吗?回回叫你都不来,能不能给兄弟点儿面子?”
顾年润挑眉:“我不行行不行?”
“不行!”
“不行!”
“不行!!”
周围的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顾年润又笑了:“就知道你们觊觎我已久……”然后得到了一顿假装的暴打。这事儿就又这么混了过去。
聚会也就那样,喝点儿酒,聊聊天,打牌打球,顾年润每个活动都参与,但都不完全沉迷进去,只当是走个过场。
像这种人多的地方,他向来都是走个过场。
刚才那句“没兴致”也并不是客套。
但凡是要和其他人建立关系的活动,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都提不起半分兴趣。自我保护意识过了头,已经在全身心建立了一道厚臂章,他像个在迷宫里走不出去的人——其实,倒也并没有多想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