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展青来气喘吁吁爬上博清的天台上时,整个天台空地上已经聚满了人,他来不及缓口气儿,随便攥了个人问道。
“庄宜沫,黎老师班上那孩子!”
“联考完,今天刚回博清,情绪一直不对,据说考试发挥失常,”被拽住的老师也急,“查寝时都没见着她,室友担心,到处找……查监控了才发现人是往天台跑了……现在坐哪儿快一个小时了。”
消防和警察将四周团团围住,但是庄宜沫安静坐着的角度太刁钻,并不能确保成功救援,女孩只穿着一层单薄的粉白睡衣,小小的一团,像是一朵开在悬崖畔的细弱小花。
说话的老师压低声音:“她是复读,这已经是第二年了。”
展青来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被困住了。
艺术不会将任何人拒之门外,但艺考会。
中国艺考,03年规范,07年建立校考体系,13年以后,美术考生破百万大关,所谓的低分捷径转战文艺双线并过战场。
平均5~12万的集训费用,近8个月的文化学习空窗期,无一不是高昂的沉没成本,京杭两地央国清三校的招生政策,形成完整校考产业链,多少人耗费大量精力时间,不过是百分数下的分母。
更有甚者,十万学费竹篮打水,黄粱一梦。
太多孩子都被困住了,还没成年的他们背井离乡,困在自己期许一笔一画里,困在父母期待高昂学费回馈的未来里,去赌一个微弱渺茫的概率。
佼佼者金榜题名,而更多人,花费数夜数万,认清平庸,用未来漫长的一年又一年,自洽第一次年少不得志。
也许他们曾经也格外热爱画画,也许他们也是自己美术老师夸奖言辞中的天赋极佳者。
寒意深深,冷风刮过,展青来突然意识到,现在是12月,冬天已经来了。
中国美术高考,是在寒冬。
他踱步上前,一名消防员将他拦住,而被围绕的中心,苏飞程和黎宴还在劝导专家的指导下劝说,女孩死死捂住耳朵,警惕的蜷缩在一角,瞪着整个世界。
展青来低声:“我是这个孩子的设计老师,负责她后续应考,让我试试吧。”
他说:“人总要看看未来啊,否则没盼头的。”
当苏飞程被告知换人的时候,心底还是微妙地松了一口气,生死大事,不是谁都可以轻易承受一条人命的重量。
只是他没有想到,主动要求的人竟然是已经请假、本不相干的展青来!
消防员捆上的安全绳非常牢靠,应该是不想万一一个没劝下来又搭上去一个,展青来脱了羽绒外套,挂在自己手臂上,缓慢地朝着那个角落靠近。
“小沫,”他轻声,“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应该是听见了的,因为展青来可以透过镜片清晰的看见,少女把耳朵捂得更紧了。
能听见就好,能听见,就说明还能交流。
“是潇潇和我打电话,让展老师来的,她很担心你,一直在哭,”展青来放平自己的语气,尽可能的柔和,“老师建议你靠里面近一些,因为潇潇她们还在宿舍等你,这里你们宿舍是垂直位置。
“如果不小心滑下去,很有可能会被潇潇看见。”
闻言,庄宜沫浑身一僵。
展青来继续道:“小沫,潇潇胆子很小的。”
不知是不是展青来描述的可能太切实,庄宜沫真的朝里缓缓的挪动了几厘米,展青来微微放松了一口气,又试探性地往前迈了几步。
“展老师,”小姑娘声音很哑,被冻出了浓重的鼻音,“别,别过来……我有点害怕。”
“好,老师不过去,”展青来问,“可以告诉老师,你害怕什么吗?”
庄宜沫:“就是害怕,”
“老师也害怕。”
展青来主动从侧面走了几步,在直线距离上拉远了和庄宜沫的距离,但他距离天台的隔栏更近了,只有一步之遥。
庄宜沫:“……是怕我跳下去吗?”
“不是,是我想起来了一件关于自己的事,”展青来把手放到了铁质的围栏上,激灵的冷意刺痛掌心,似刀锋划过,“想想,就觉得太尴尬了。”
庄宜沫:“……什么?”
展青来:“有一场很重要的考试,我没有发挥出最好的水平,真的很难过,所有人都告诉我没事,还有下一次机会……但还是很难释怀。”
“什么安慰都无济于事,自己还要装作释怀的样子,否则就会被一种焦虑同情的眼神包围,想想就更难受。”
“我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听歌也好,吹风也好,谁也找不到,忘了考试,忘了集训。”
“哪里好呢?”展青来扶着围栏,一步一句,语气淡然如谈心。
“教室里永远都有人在加班画画,宿舍不可能没人,食堂这个时候会有熬夜加餐的同学……天台吧。”
“一个人怎么胡思乱想都可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就是没想到自己小小逃避一下,所有人都如临大敌,甚至消防警察都来了……完了,局面有点不可控了。”
“怎么办?越来越乱了,干脆外星人快点入侵地球,直接世界末日吧,”展青来无奈,“这样好像比没有画作业,上课迟到,或者考砸一次考试,更让人能接受一些。”
庄宜沫咬紧下唇,不知不觉,展青来已经离她很近了。
他的语气柔和极了:“小沫,展老师该怎么办呢?”
小姑娘快哭出来了,冷风掠过,展青来不由得缩瑟了一下,只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真抗冻,风如刀割,她居然能在这个天坚持这么久。
“展老师……”
“傻丫头,先把外套披上。”展青来把手里的羽绒外套递了过去。
他之前就注意到了,北方建筑墙体厚实宽大,庄宜沫待的地方距离真正的边缘区还有好一段距离,与其说除非姑娘真的心存死志,毫无顾忌可言,主动纵身跳下,实难失足。
只是成年人都未必有这样舍弃一切的决绝,更何况一个孩子?
她犹豫了半秒,被展青来提醒,后知后觉四周凛冽刮骨的冷,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接住了展青来递给她的外套。
展青来眉眼弯弯如月:“联考画完了吗?”
庄宜沫:“画完了。”
“那很好啊,”展青来说,“画完就有分,你的水平就算发挥到地板也是省本科线,参加校考没问题的。”
庄宜沫:“可是我联考没有考好,我一场比一场画的差……最后一场,我连笔都拿不动了……”
展青来靠在隔栏上,撑着下巴:“你这么厉害啊?我考央美城院时候,四五个小时,画到中途心态不稳,没拿动笔,也没有画完。”
庄宜沫苦苦撇下眉毛:“展老师,可你考上了国美啊。”
“所以你也可以考上其他学校啊,”展青来勾唇,“庄宜沫同学,九美六艺,中传北电……都是好学校。”
“考不上怎么办?”
“还有其他学校,世界不是围着名校转。”
他俯身,朝女孩探出了手。
“小沫,你还太小,你的世界单纯,只有两点一线,学习占据了人生的二分之一,这个时代太快了,成年人的焦虑也在一步步感染你们,告诉你们知识改变命运,高考跨越阶级,永不停下,你们才有资格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句话,对也不对,少年时候的成绩很重要,因为它塑造你的半壁人生。”
“但也不是绝对重要,因为你还有另外半壁人生。”
“你只是想慢下来一刻而已。”
“休息,不等于放弃。”
女孩冰凉的手放到了展青来的掌心。
展青来无形松了一口气,然后紧紧握住,严阵以待的消防即刻围拢了上来,展青来用外套把女孩遮住,难得无视男女大防的拢住女孩四周的一片狭窄空间。
展青来低声:“别怕,他们不认识你。”
似乎是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也有可能是人类天生对温暖柔软有着眷恋依赖,一直咬牙瑟瑟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哽咽,嚎啕大哭。
但她的哭声还没完,展青来就听见身后跟着响起一阵愈发清晰的哭声,层层叠叠,他下意识回头一眼,只见一群小姑娘朝这边冲过来了!
为首的正是给她打电话的女孩,宁仪潇。
见此,展青来立刻让开!
庄宜沫还没回神,就被宁仪潇一把撞进怀里!然后死死地揽住,像个八爪鱼一样紧紧缠住,继而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群人越压越紧,惊得庄宜沫连继续哭都忘记了半拍。
“呜呜呜……庄宜沫!你吓死我了!”
她们其实一步也没有走,老师让她回去,她悄悄跑回来了,躲在所有大人没有觉察的角落,等着一个结果。
她们正是年少,青春少艾,不明白什么心理阴影,创伤应激,只知道是自己的朋友站在那里,所以不愿意转身,更不愿意离开。
庄宜沫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要是真跳下去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呜呜……我也想跳了……你知不知道你跟个女鬼一样吓死个人了……”
宁仪潇神情空洞,应该是真的被吓得不轻,哆嗦得比庄宜沫还厉害,刚被劝下的庄宜沫还得探出手慢慢拍着她的背,以防她喘不上气背过气去。
女孩们抱成一团,哭得格外伤心,撕心裂肺,此起彼伏,在场的成年人无一不松了一口气。
展青来也放松下来,见一直守在边缘的黎老师整个人也疲乏瘫软下来,无力地倚靠在墙畔。
“黎老师,”展青来宽慰,“有惊无险。”
“哦,哦……没事就好。”黎宴被展青来一唤,才回了魂,眼神游移到了女孩们身上,“这个年纪的孩子,太脆弱了。”
这句话听着有些刺,很轻,飘忽得一闪而逝,仿佛错觉。
展青来微皱起眉,道:“我们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黎老师理解一下吧。”
突然,他又看了一眼黎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黎宴的视线好像并不是落在刚刚脱险的庄宜沫身上,更像是……宁仪潇?
不等他细究这点异常,整个人登时被谁狠狠的一拽!展青来重心立刻不稳,直接栽了过去!立刻被厚厚的大衣死死裹住,一把抱起!
大衣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缭绕着佳墨的沉香。
展青来意识到了抱着他的人是谁,瞬间僵住。
完了,被发现了……
晦暗的夜里,天空中飘下一粒雪,寒而清寂,悄然落两人之间,转瞬,整片轻盈的细雪便漫天飞舞——下雪了,今年的初雪。
南方人是很喜欢雪的,可展青来不敢抬头。
头顶凝成实质的锋芒目光一寸寸剜下来,幽幽涩涩地刻在他身上。
明明被包裹严实,浑身上下却好像要被人用刀尖挑剥干净,恣意鱼肉。
裴绛之低低冷笑。
“展青来,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绳子?”
小剧场~
展青来:“什么颜色都不喜欢行吗?”
裴绛之:“那我们就每种颜色都试一遍。”
展青来:“……”
(美术艺考小知识)注:
1.联考:又指美术统考,艺术类高考的一种形式,主要考察素描,色彩,速写三科。
2.校考:艺术类院校或各大院校的美术系,针对高三美术考生单独进行的一种考试形式。院校专业不同,考察内容不同,总体分为造型和设计两大门类(展青来就是主攻校考的设计老师)。
3.九美六艺:九大美院(清美,央美,国美,川美,西美,广美,天美,湖美,鲁美);六大艺术院校(云艺,南艺,山艺,广艺,吉艺,新艺),25年以后,政策调整,六艺不再校考,这里暂时还没发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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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