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暴雨过后,天就没那么燥热了,连空气入喉都泛着一丝甜。
边小槐兴高采烈地抱着一个大保温壶走在厂间的小道上,步伐轻快地都快飞起来了,要不是手里还攥着探路的竹竿,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瞎子。
边小槐到这个厂里报到上班已经好几天了,正如毛力申介绍的那样,这个厂对残障人士提供特殊的福利岗位,活不太难,待遇靠谱。厂里残障人士并不多,大家对她这个新来的姑娘都格外热心,每走几步,就会有熟或不熟的厂工热情地跟她寒暄。
“边小槐,啥事那么高兴啊?”
“没什么。”
“你抱啥呢?重不重?需要帮忙不?要有啥需要帮忙的就吱一声,千万别不好意思啊……”
“不重不重,谢谢你哈!”
经历过地狱,才知道天堂的可贵。
若说前几日边小槐还对毛力申的话有些微词,可过了几天完全不一样的新生活,边小槐才懂毛力申的用心良苦。
她心存感激,但又不仅仅只有感激。
那晚毛力申带着笑意,有些揶揄又有些暧昧的话,总在她的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嗯?口头说声谢就完事了?”
自然不可能以身相许了,许了人家也未必要呢。
男女之间的窗户纸边小槐不知道该怎么捅破,不过表达一下谢意,也是人之常情吧?
可手里没钱,要怎么谢又成了难题。
她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最后去菜市场买了些绿豆,加上冰糖,熬夜炖成解暑的绿豆汤,兴冲冲地给毛力申送了过去。
可到了警队,边小槐又有些羞涩了,她没好意思提是专程来谢毛力申的,只说是送点绿豆汤给大家尝尝。队里的几个小年轻跟她都熟络了,也不客气,三两下就把一大壶绿豆汤喝见底了。
这下边小槐慌了:“你们好歹给申哥留一点啊……”
姜飞一边抹着嘴,一边抢着把最后一点绿豆汤倒进了自己的碗里:“不用留,申哥今天请假了,不来上班。”
“啊?”边小槐一听就更慌了,“他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相亲去了呗。”
“相……相亲?”
“是啊,他妈三天两头催他相亲,这不又给他安排了一个。”难得毛力申不在队里,姜飞八卦起自己的领导也是眉飞色舞,“你说咱们老大,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黄金单身汉一个,多谈几场恋爱多好,着急结什么婚啊?万一这婚姻是牢房,进去了可就不好出来了。”
“呸,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付勤勤闻言唾弃地啐了姜飞一口。
“啧啧,付勤勤,你这话能分析出来很大的信息量啊……”姜飞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付勤勤,弄得付勤勤一头雾水。
“什么信息量?”
“你没对象,又不接受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莫非你一次恋爱没谈过?”
付勤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姜飞耍了,恼羞成怒地追着姜飞满屋子跑:“姜飞,你找死!”
“别动手啊,动手可是袭警。”
“就算袭警我今天也非揍你不可!”
“这么生气干吗?莫非是被我说中了?”
两人你追我赶的,局子里难得一派欢乐的气氛,独独只有边小槐看起来有些拘谨地站在办公桌边发愣。
申哥他去相亲了……他很着急结婚吗?
其实边小槐也知道,相亲不代表什么,只是她一想到毛力申和别的女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很认真地在那儿谈婚论嫁,浑身上下就像长了刺似的哪哪都不舒服。
还是陆老六看出了边小槐的不自在,端着保温杯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拦他们:“都消停消停,老虎不在家,猴子就称大王了是吧?毛队要是在,看到你们上班时间打打闹闹,至少得罚每人跑十圈。”
“今天这不是没案子吗……”
“没案子就没事干了?北城一号那批小姐的遣返工作都安排好了?”
“对着电脑搞技术我行,劝小姐从良我头黑啊。”陆老六训人和毛力申训人的效果那可是截然不同,姜飞才不怕陆老六呢,他没大没小地搭着陆老六的肩膀,冲对方挤眉弄眼,“陆老六,我听他们说,你劝小姐从良很有一手啊,要不你去安排呗?”
“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这种要交心的任务,就得你这样的老将出马。再说了,那帮小姐一个比一个脂粉气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鼻炎很严重哎,一跟她们说话,我就想打喷嚏……”
两人正说得热闹,冷不丁的,边小槐弱弱地打断了他们:“那个,我刚刚听你们说的……想问一下,你们要遣返北城一号的小姐?是所有的小姐都要遣返吗?遣返去哪里啊?”
如果北城一号的小姐要遣返,那小乔岂不是……
“当然是遣返回户籍所在地。”
“为什么要遣返?”
“小姐基本上都是外地的,留在这里后患无穷。”
“可是遣返回户籍所在地,就能保证她们不再□□了吗?”
“所以才要给她们做思想工作啊,谈谈心,讲讲道理,让她们自己想明白了□□这条路是错的。攻心才是上策,要是只关个十来天,罚点不痛不痒的款,多半还是会明知故犯、重操旧业的。”
边小槐认可陆老六的话。
可小姐要是被遣返的话,她岂不是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小乔了?
即使毛力申警示过她离“狐朋狗友远一些”,但是她真的做不到完全无视曾经用真心对待过她的小乔。
“陆警官。”边小槐认认真真问道,“我想见一个人,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说完,她又强调,“我只是想见见她,我保证不会乱说话,不信你们可以陪我一起……”
她想见见小乔,她想知道小乔这些天在里面过得怎么样。
人心都是肉长的,在孤独无助的日子里,就算只是起不到实际作用的嘘寒问暖,也好过明明知道却选择沉默的熟视无睹。
她比谁都懂,陷在泥泞之中,害怕、彷徨、无措是什么感觉。
那种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有人能给你信心,告诉你,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可以脱离这片困境的。
边小槐本以为陆老六会为难地拒绝,她甚至匆匆想了几个理由,试图在陆老六拒绝之后再尝试尝试说服对方,没想到陆老六满口答应了。
“是你认识的小姐对吧?”陆老六看穿了边小槐的心思,点头道,“行。不过探监有固定的时间,也不是说见马上就能见的,正常的探监流程你得走一遍,还得对方愿意见你才行。”
还没等边小槐表达感激,付勤勤就急急打断:“这不太合适吧?”
“探监合理合法啊。”
“不是那个意思。这案子这么复杂,那群小姐嘴巴又紧,除了□□,到现在都不肯指认上头有什么别的违法行为,让一个熟人去见她们,不太合适吧?假如她们之间有什么秘密暗号往外传递了什么信息……我是说假如啊,不是在说小槐啊,只是探讨流程上可能存在的漏洞。”
陆老六拧紧了保温杯盖,笑眯眯地拍了拍付勤勤的肩膀:“年轻人干劲十足是好事,但那力气要使对方向。”
付勤勤听得云里雾里,不懂陆老六指什么。
边小槐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就像是一棵沐浴在阳光下、正待发育的小树。
陆老六扭头温和地冲着边小槐笑笑:“去吧,我给你安排。”
边小槐见到小乔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这次探监,她是带着警队托付的特殊任务来的,不过她有些失落,因为这一回她依旧没能见到毛力申,所有的事情都是陆老六替她打点的。
边小槐紧张地等待看押人员关门出去,仔细地竖着耳朵听了一遍,确认探监室里没有旁人了,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了口。
“你还好吗?”
“挺好的,供吃管住的,还不用上夜班,你看,关了几天,我都胖了。算了,你也看不见,不骗你,我是真胖了……你哭什么呀?”
边小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可能是哭老天太不公平吧!
为什么命运总是喜欢挑选她们这种如蝼蚁一般卑微谨慎地活着的女孩来耍弄啊?
小乔与边小槐不一样,她并不是本地人,她来宁泰市,是为了寻亲。小乔老家那边重男轻女非常严重,她父母四十来岁生了个儿子,欢天喜地,以为祖坟冒烟,后继有人了,却没想到三四岁的时候被拐了。她父母受不了打击,认为是小乔没看好弟弟,才造成这样的结果,每天在家以泪洗面,对小乔不是打就是骂。小乔痛失弟弟,也很自责,就背上寻人启事出来边打工边找弟弟。找到宁泰市的时候,倒霉被人偷了钱包,身无分文,只能捡废瓶子混口吃饭钱,即使是这样,小乔也没放弃找弟弟。
边小槐还记得,初次见面小乔与她抢瓶子,抢完之后发现她是瞎子,又是哭又是道歉,哭完还抹着眼泪傻乎乎地翻出寻人启事问她见过自己弟弟没……边小槐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不见,小乔还没放弃,拉着她叽里呱啦地形容了一番自己弟弟是什么模样。
被拐走好几年的小孩子,模样早长变了吧?
边小槐也劝过小乔,这样找人就是大海捞针啊,就算要找,也别用这么笨的法子找吧?
可小乔不太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蠢。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搭上的路子,被小混混给忽悠进了北城一号,说警察找不到的人,他们□□老大有路子找。这种明显的假话,偏偏小乔就信了,她万般感激,留在北城一号里,边打工边等消息。
弟弟没找到,人却先进了监狱。
边小槐不清楚小乔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可她听着小乔那些宽慰人的话,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虽然她没有住过监狱,但她不傻,那是监狱啊,怎么可能“挺好的”?
边小槐好半天才止住呜咽,她知道自己和小乔之间不是真的面对面坐在一起,而是隔着厚厚的探监玻璃,她的声音通过电子探监屏幕传过去,有些微微的走音。
“小乔,你好傻啊。你不是一直都不太喜欢那些出台挣钱的姑娘吗?为什么你也要走那条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