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妖对着她龇牙,那绝对是后知后觉幡然醒悟后的悔恨与后怕。
几月不见,大妖出门一趟,回来便是那日狩猎者所着那身藏青色对襟长褂,腰间和那老头一样别了一把直剑。
大妖毫不掩饰她一身的血腥味,瞥了一眼奓毛的小妖便顾自走向里屋,将长褂随手挂在搁剑的木架上。她里衣单单只着了一件白色长衫,左衽,腰间一条白绢系上;如今这一身白全然如同跌进了染缸,浸润的彻底,红得刺眼。她向来是绝美的容颜,表情淡漠如同石像一般冰冷,而如今,红衣鲜艳,更衬得她的脸病态的苍白;眉间那一枚红莲也如火一般烧得热烈。小树妖呆住,一股凉意爬上后背,此刻脑中所有想法全逃得一干二净——只觉得心悸,如果她真的有这个器官的话。
就像虫子,轻轻一捏就爆浆。
在遇到大妖之前,她曾街坊里谈论鬼怪,说是妖精历来有食人血啖人肉的传统,如此可以精进修为。不管是自己还是大妖,都属于上述品种,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是自己的事儿,大妖可是大·妖。小树妖似乎恍然,属实觉得自己猜想全然是真理,毕竟不是什么能见人的事,大妖不说,自己便不问,只闷声将自己缩成一团,放在不起眼的地方,祈祷自己就是个无所谓的屁,放了就放了。
“……”
大妖将腰带轻轻一拉,里衣顺溜地滑落,一把冷火无故燃起,将痕迹燃烧殆尽,连一点灰都不剩,“给我拿套干净的衣服过来,我要沐浴。”她微微回头,觑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活物的小妖怪。
“还有,别瞎猜。”
要说有什么比她自个儿家的术法学得还精妙的,他心通算头一个。这是狐族来惑人的天赋之一,早年趁某只九尾狐狸醉酒从她身上套来的,原本并不算出色,可如今这几百年来跟人打的交道多了,运用的得心应手,早已无需刻意窥探他人内心,一眼便知旁人所想。她敢说,如果现如今要拿他心通来和那只狐狸比试的话,狐狸的胜算不会超过七成。
不过,就是太聒噪了,人的心眼太多,她听得烦;况且,作为旁人秘密的共享者……她既不是石头也不是尸体,那就只能是……
“喏!”
“……倒也不必这般大声。”
正是夜里,一点烛火微微摇曳。
若说这间屋子比以前多了些什么……一只野生的小树妖,一盏青铜树灯和垒在榻上放得凌乱的书册。大妖披散着还有些濡湿头发半卧在榻上,就这极佳的视力在暗处看着竹简。案几仍然放在榻中央,两妖分坐两侧,油灯只有一盏,往小妖那边靠着。
“早有那心思猜我的事,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大妖说得平静,那双眼睛在夜里微微发光,话的内容对一个文盲来讲却并不那么平静,“字,识了几个?书,又看了多少?意,又明了多深?”她又重新回到了小妖眼中那个清水煮白菜的样子,但是加了干辣椒。
临走之前她算准了此事了结所耗时日绝非一两天,心血来潮似的不知从那处旮旯里翻出些旧书,在榻上堆了高高的一摞。
“啊,我不识字……”自那嬴政焚书坑儒后又经楚汉之争,书本就流失颇多,教书的稀缺,识字的更少得可怜。
“不识字就学,这是手稿,有一些批注。”可是这位是个不讲情义的妖,一不负责教,二还强人所难,没有道德,“回来我会检查,好自为之。”
“喂……”
“哦,这是我手写的,要有半分破损……”大妖都走到门口了,回头轻飘飘一句似乎还带着点笑,“我拿你是问。”
“我有认真在学。”小妖如此说道,信誓旦旦可是不敢抬头。多管闲事的他心通却让她在那只大妖面前原形毕露——脑子空空似乎没有沟壑。
“……”大妖不说话,将手中的竹简低下去几分,瞧着小树妖现下正在看的文本——“把书收起来。”随便找了张布,提笔写到:
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
“读一遍再解释一遍。”
脑子空空没有沟壑。真的。
“梦李夫人……呃……”小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直接没声儿也不过四个字的功夫。“……”大妖挑挑眉头,“后面几个都不认识了?”“这个念吱。”小妖指着“之”说道,“其余几个字,我看不清楚,是糊的。”
“哈?”大妖闻言坐正了,将灯往自己这边挪了几寸——清楚得很,字也很漂亮——可他心通告诉她,眼前这只小妖并未说谎,那是为何……
大妖沉思,很快便有了答案。
说起来也就是几天前的事,新鲜得很。
刘彻求她。
刘彻知错。
刘彻下了《轮台罪己诏》痛哭流涕。
但刘据死得彻底,求谁也没用。哦,不对,求她可能有用,但她见死不救,更何况太子是自缢。
王、侯、将、相,这四个字包含了一马平川和荣华富贵。后面三个她都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体会过,有些角色觉得有趣,她甚至会改名换姓多当几次,可唯有这个“王”字,她不屑。
“授”于师,师者天地自然;“帝”为笔尖一点,万古长夜。
相比之下,王就是个狗屁。
她不必避谁的讳,但是一只毫无资历的小妖看不清楚很正常。
“那这两个字呢?”大妖从那句话中挑出两个字,单独写在一旁,“看得清楚吗,现在?”
“看得清,但”,小妖凑近了去看,讪笑,在“但”字后面停顿良久,“认不得。”
芜蘅
房间里一阵沉默,就连青铜树灯也不敢蹦出半点火花。大妖好像很有钱的样子,衣服是上等丝绢且从来不洗,到头来穿几天脏了就一把火烧了;每天都有城头酒肆遣快马送来酒菜,吃不吃是其次,但态度很好。
沉默依旧继续。小树妖觉得自己要不了多久也会有钱起来——后世所谓“白玉为堂金作马”。
先富带动后富。
沉默是金。
“呃,无……痕?”气氛实在沉重得可怕,小妖埋着头,希望这俩字儿能成精主动搭理自己,但没有。
“音是对的,但是!”大妖扶了扶额头,“蘅芜,一排字从右往左读……蘅芜,代指香草,你刚看的那卷往前数十七列。”小树妖拿着竹简一列一列地数。
两人继续沉默发财。
“哦,我忘了件事”,大妖支着头,右手食指曲着一下一下地叩着案几,小妖闻言抬头。两人坐在案几两侧,相隔不到两尺,此时那白发女子眼里泱着一汪温暖的橘色,消融了三分冰冷,融进了一分慵懒,两分人间烟火;小妖一时看得出神,只觉得此景天上有,硬生生地将她的审美拉高了几个档次。大妖自然明了她所想,眉梢扬起一丝愉悦,便接着刚才想说的,道,“你还没有名字是吧。”
绝大多数木灵都是在化形之前便有了灵识,化形后那个名字才叫一个风雅,不过长生种除外。在很早以前,有人也为她命名,但是后来她舍弃了那个名字,自己随便抓了个字,后话了。
“你既是树妖,那就单姓一个木。”大妖提笔,在“蘅芜”的左边加上一个“木”,“就照你的读法,叫木芜蘅如何?”大妖觉得好听极了。
“好听。”小妖似乎愣了愣,也不知是出于感动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桃花眼里渐渐噙着泪水。
“诶……?”
“但是,但是好难写,我写不来!”
“……不是什么大事,慢慢写,有没谁催你。”
“可是……”
“木芜蘅,没有可是。”
好嘛,强权政治。
其实这句话“梦李夫人……”出自王嘉的《拾遗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魏晋时期的作品;当然出现在这里多少有点子梦幻,所以要自圆其说的话,我想这般说瞎话:竹苓的手稿,不是正式的出版书籍,可能她就是王嘉,也可能她告诉了王嘉。
刘据死后刘彻很伤心,这是真的,毕竟是太子;后来立了幼子刘弗陵并杀了他妈,防主少国疑、外戚干政,但其实最后干政的是霍光,换了个人罢了。
又说,道教与道家不同;道教形成时间大致在东汉,所以前文写的“老道士”是写错了,叫老头或是老东西都行。但道家继承黄老之学或是老庄思想,竹苓和那个老东西算是同道中人。
可能那个老东西还有另外的身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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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