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沈府回宫,心中仍郁结难解,苏海垂首等了一会儿,小心抬眼觑了眼,见皇帝冷冷坐在御座上,看着案上密信不出声,思忖片刻后斟酌着开口:“或许,沈公子只是图一时新鲜。”
皇帝没说话,半晌叹了口气,眉间流露出一丝疲惫:“你是朕身边与他相处时间最久的,你还不了解他么,他岂是搬弄情意只图一时享乐之人。”
“能被沈公子相中,”苏海小心翼翼道,“料想那位公子身上应有可取之处……”
皇帝冷笑一声:“满身妖邪之气——”
皇帝一滞,慧敬临行前那几句提醒像警钟般在脑中敲响。
“人心之易变,犹白云苍狗。人心幽微非必起于恶念,或是浊尘迷窍,心有所障。陛下需慎察左右,或破迷雾,清妖邪,或敬而远之,明哲保身。”
苏海只见皇帝陡然脸色大变,不知发生了何事,恰此时,有宫人在外求见。
苏海无声退出去,来到殿外,便见两个宫女面白如纸,浑身冷汗,似乎遇到极为惊恐之事。
——不是旁人,正是皇帝赐去沈府的两名宫女。
苏海皱眉,一甩拂尘,正要斥责两位宫女殿前失仪,却被其中一位宫女猛地抓住手臂。
“苏公公,奴婢有要事禀报,求公公让奴婢们见陛下。”宫女说话时牙齿不住打颤,眼睛四处乱转,“是……是关于沈家那位公子的!”
苏海眉头紧锁:“何事如此慌张?”
“妖、妖……”宫女齿关咯咯作响,字不成句。
苏海怀疑这宫女得了失心疯,必不能让她面圣,便想唤人将宫女拖走,但事关沈府,还是耐下性子问了一句:“要什么?”
“妖什么。”
另一道低沉的声音与之同时响起。
苏海一惊,忙回身弓腰:“陛下。”
皇帝负手立在门后,居高临下睥着如惊弓之鸟的宫女,半边脸笼罩在阴影里,令人难以看清神色。
“妖什么。”他重复了一遍。
“妖怪!”另一位宫女似乎一下崩溃了,惊惧地喊道,“陛下,有妖怪!”
喊声回荡在宽阔的宫殿前,引得值守的禁卫宫人齐齐一颤。
“放肆!”苏海面色一白,厉声喝道,“谁给你的胆子胡言乱语!”
他不敢看皇帝的神色,但皇帝的威压如雷霆般压了过来,苏海胆战心惊,却听皇帝冷声道:“将人带进来。”
“……奴婢们谨遵圣意,仔细看顾沈公子,只是沈公子不喜奴婢们近身,甚至不许奴婢们靠近起居之所,奴婢们平日只能远远观望,直到前段时间……”宫女双膝跪地,没力气似的用双手撑在地上,支住身体,头颅深垂,“沈公子忽然不许府内所有人靠近他的院子,自己也不出来,奴婢们见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心中不免担忧,便自作主张前往查看,却不想……不想……”
“不想什么?陛下面前吞吞吐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苏海竖眉。
“不想却看见一条硕大的蛇尾在窗纸后摇摆甩动。”宫女几欲哭出声,整个人抖如筛糠。
苏海脑子轰地一声响,嘴唇颤抖,下意识想要呵斥,却一时失了言。皇帝始终没说话,面沉如水,哑然的当口,宫女已开闸放水似的说了下去,仿佛要借此将心中所有恐惧倾泻殆尽。
“奴婢们原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了,可好几次,奴婢们都看见一条大蛇的影子映在沈公子房间的窗户上。今儿早上,陛下刚走不久,沈公子便携那位庾公子匆匆出了门,而且……而且那位庾公子似乎受了伤,行动不便,奴婢们瞧见沈公子搀他上了马车,自己接了车夫的位置,朝城外去了。”
“奴婢们壮胆跟了上去,沈公子驾着马车一路疾驰,出了城,一直到荒郊野岭才停下。然后……然后……”
宫女似乎回忆起极其惊骇的一幕,喉咙中挤出几道气音,好一会儿没吐出完整的话。苏海震悚不已,张口忘言。
殿内如死水沉寂,宫女接下来的话却一颗巨石砸出几道惊涛。
“奴婢、奴婢瞧见沈公子撩开车帘,抱了一条大蛇出来!”
说完,宫女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一时间,金殿之内安静得针落可闻,苏海额上冷汗直冒,不知不觉也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道:“妖言惑众,拖下去。”
宫女凄厉的惨叫很快被捂住,远去。
皇帝一动不动地坐着,日光逐渐西斜,自槛窗斜劈而入,照在镇殿金狮上,将香炉割裂成明暗交错的色块,青烟无声熄了,皇帝抬手撑住太阳穴,缓缓垂下脖颈。
深殿中,传来一声凝重的叹息。
*
春光明媚,夜色如水,皇帝却接连几日没睡好。
沈栖迟随手勾勒的蛇像、沈府奇怪的男子、慧敬暗含玄机的劝诫、沈栖迟坚决的口吻在他脑内反复回荡。他呻吟一声,从床上坐起。
“陛下。”守夜的苏海轻声靠近,手持一盏灯烛撩开床幔,担忧地望着他。
“……你去国清寺,传朕口信……”皇帝哑声开口。
殿试在流逝的韶光中悄然落幕,皇帝登上宫中最高的望穹楼,眺望着方才钦点出来的三甲在宫人相送中走向宫门。这段时日他心绪不宁,虽不至于迁怒新科进士,但问题依旧犀利严苛许多,尤其是那名叫李长庭的。
寒门子弟,穷苦出身,却是他所熟识的人一手教导出来的。
禁卫的调查事无巨细,自然没遗漏沈栖迟教出了一位举人。
在他的刻意为难下,李长庭的回答仍张弛有度,能准确切中要害——即使他心存芥蒂,也不得不承认李长庭的确是有才之士,且颇有他的老师当年之风——他的朝廷需要人才,因而最后李长庭被钦点为榜眼。
这位新科榜眼的举手投足极有风度,不似乡野村夫,倒像一位文人雅士。
像是沈栖迟能教出来的。
诡异的,皇帝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点旧友的影子。
“陛下。”苏海在他身后轻声说道,“沈公子进宫了,看方向是往藏书阁去了。”
*
午后阳光穿过雕花木窗,融化成蜜色琥珀,懒懒铺在紫檀书案上。浮尘如金沙在空中缓缓流淌,夙婴蜷在墨迹未干的纸堆里,偶尔伸出脑袋,尖吻轻顶在暖光中镀上一层金的珊瑚珠。
化成蛇形后,他会将沈栖迟赠予他的东西用术法缩小,藏在某片鳞甲下,可这颗珠子却不受控,他只能缩短系绳套在颈部。
沈栖迟素白的手在光尘中散发出莹润的光,夙婴玩兴大起,吻部一用力,将珠子顶到那只奋笔疾书的手边。
笔停了,珠子被指尖轻轻抵住,旋即被捞起,理清缠作一团的系绳,夙婴盯着那双修长的巧手,正要缠尾,身躯便凌空而起。
沈栖迟将缩成两指粗细的黑蛇捞到怀里,套上珊瑚珠,“好好戴着,别弄丢了。”
连日待在沈府,他身上那股难以言说的冷香变成了清淡的梨花香,夹杂着一股特有的属于蛇的气味,夙婴心满意足地吐着信子,乖乖缩短系绳,任那条珠子套牢自己的七寸。
尾尖无声搭上那节骨感手腕,这次不是忽视,而是带着薄茧的指腹的温柔轻抚。
夙婴抖起尾巴,正要将整条身子缠上去,阶梯处却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有人正拾级而上。
沈栖迟反应更快一步,将他塞进怀里,夙婴的视野陷入一片昏暗,几息后脚步声停了,一道带着压迫的气息逼近。
是皇帝。
夙婴感觉到沈栖迟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陛下。”
皇帝没说话,只是不疾不徐地走近,又在几步之遥外停下脚步。凌厉的目光紧随其后,夙婴不舒服地扭动了下身子,旋即那道目光像是能穿透衣衫,像一把锥子钉在他身上。
夙婴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没等他捋清,沈栖迟便不着痕迹地侧了下身子挡住那道目光。
“朕还以为你会一直躲着朕。”皇帝声音中夹杂着冷意,“或者干脆像几年前一走了之。”
“草民答应陛下的书尚未编完。”沈栖迟平静回道。
皇帝发出一阵气音,似乎是讥笑了一声。他走近两步,又突兀停下,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然后呢,编完了,搪塞完朕,再带着那个野男人远走高飞吗。”
他的声音更冷,像带着冰渣。夙婴心中古怪之感更甚,沈栖迟似乎也为这不合时宜的话语所惊,一时没有回话。
皇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然而腰间灼热使他怒火中烧,他审视着沈栖迟的脸色,半晌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夙婴从沈栖迟领间探出半个脑袋,嘶嘶问:“他是来做什么的?”
沈栖迟摇摇头,似乎也不明所以。
皇帝大步踏出藏书阁,将腰间香囊甩给候于门口的苏海,后者打开看了眼,脸色微变,呈给皇帝,“陛下。”
皇帝看了一眼,霎时面覆寒霜。
里面由慧敬亲手绘制的护身符已经燃成灰烬,而他甚至还没有靠近沈栖迟。
隔日同样的时间,皇帝再次亲临藏书阁,这次他不再夹枪带棒,只有些生硬地说道:“你教出来的学生不错,是可造之材。”
沈栖迟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李长庭,他完全忘记了春闱一事,也忘记问自己的学生考得如何,一时不免惭愧。
“朕点了他为榜眼。先入翰林领差,三月后再调到别处。”皇帝盯着他,“你了解他,你觉得朕该给他什么官职?”
“……草民不敢干政。”沈栖迟道。
皇帝烦透了他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朕让你说你就说,不管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沈栖迟还是道:“官至何职,一看他之才干志向,二看陛下思量,三看社稷所需。”
皇帝很久没说话。
沈栖迟垂眸,感受到夙婴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
“……朕以为你即便没有入朝为官,也和那些依阿两可的官员不一样,如今看来,是朕想错了。”
皇帝再次拂袖而去,甚至没给沈栖迟回话的机会。夙婴探出头,盯着皇帝远去的身影,倏忽明白昨日那股古怪从何而来了。
他不喜欢每次皇帝来时他都要躲躲藏藏,不喜欢面对皇帝时总被莫名压制的妖力,不喜欢皇帝和沈栖迟之间熟稔的口吻,不喜欢皇帝说些他听不懂的对沈云涿的话。
“我要喝酒。”回到沈府,他对沈栖迟说道。
沈栖迟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馋了?”
夙婴没吭声。
沈栖迟将褪去一半的长袍重新穿回身上,见夙婴没有化为人身的意思,便揣着蛇出门买酒。
晚膳,沈栖迟将买来的酒倒进杯盏里,“此为松醪酒,京中名酒,我少时很喜欢喝,尝尝?”
夙婴没动,别扭地扭了下身子。
沈栖迟思忖片刻,莞尔一笑,起身取来一干净铜盆,倒入整坛酒,捧起黑蛇凑到盆沿,静静等着黑蛇自己动作。几息后,黑蛇缓缓游入盆内,让琥珀色的酒液完全浸没自己。
酒液醇厚甘润,他下意识张颌饮了一口,一股混合着粮谷蜜香的幽雅松香窜了进来,夹杂着淡淡的苦韵,沈栖迟清润的嗓音和紧随其后的悠长回甘一并传了过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进宫,等我写完那两卷书,我们就不用过去了。”
不,皇宫很漂亮,夙婴在心里答道,我只是不喜欢那里的主人。
他合上眼,觉得回甘之后又有一股酸味泛了上来。
沈栖迟怎么会喜欢这种酒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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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