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污名

随夏生就这么闯进来了。

沈静堂愣愣地想。

在他人生最荒唐,最混乱,也最无力解决的危机中,特意用谎言推开的爱人不由分说地闯入,席卷一切,像一场夏末的飓风。

随夏生甚至一个字也不过问,一味抱住他说——

你没有错,你不要道歉。

在申明了成百上千次“我没错”后,终于有个人肯听到他,信任他,让他的双脚落下来,落在地上,不再高悬于那杆吱嘎作响的天平。

不幸,迄今只有一个人。

所幸,这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双手从悬空状态落下,沈静堂回抱随夏生,自胸腔中溢出一声长长的,疲惫至极的喟叹。

“小夏。”

“嗯。”

“可以就这么抱一会吗?”

“抱到什么时候?”

“就,先一会吧。”

随夏生的一会过去了,沈静堂的还没有。随夏生这个人很不客气,非要当“我说了算”的大哥大,宣布“时间到了”后,意见也不征求,干脆利落地从怀抱中抽离。

“哎呀,”他懊悔地蹲下来,“忘记换鞋了。”

进门一时激动,冲得太过,他迈过换鞋的地垫,踩在玄关一块带有猫爪图案的长毛地毯上。

擦肯定是擦不掉的,随夏生蹲在那儿抬头:“怎么办啊沈静堂?”

“明天让阿姨带去家政公司洗,没事的。”

随夏生喜欢沈静堂说“没事的”,他清清淡淡的嗓音说这三个字时会给人以极大的包容感。随夏生是容易急躁的人,只要一听到这三个字,就会立马觉得安宁。

他拍拍地毯的毛,把脏的地方弄不明显一点,说:“好。”

随夏生从鞋柜中拿出自己的拖鞋换上,这顶多半分钟的功夫,沈静堂就不见了。他往屋子里找,在卧室的卫生间把沈静堂逮捕。

“你怎么又一声不吭地走啦?骗我一次还不够。”

“别进来小夏,我在……”

“在干嘛?”他一把推开卫生间虚掩的门。

——在换衣服。

男色当前,随夏生呆了一秒,而后直接走进去,用食指戳一下沈静堂的胸肌。

嗯,又白又软又韧。

白天视觉效果更满足,但还是晚上摸起来舒服。

“小夏……”沈静堂耳朵直接红了。做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人,**的时候却一点都不经逗。

随夏生收回手放过他,视线却不回避,直勾勾盯着,直到他把衣服穿好。

光天化日,孤男寡男的,他超好意思吃人家豆腐。

“你换衣服干嘛?”他问。

“我没想到你会过来,这几天都没空打理自己,很……颓废。”

沈静堂换了条裤子,穿上一件舒展平整的浅棕色衬衫,的确比之前好看,显得人修长挺拔很多。随夏生满足地哼笑一声,道:“都这时候了,就别管我看到你心不心动了。”

“而且,”他倾身过去耳语,“其实你落魄也挺有味道的。”

“是吗?”沈静堂有些惊喜,却又满腹怀疑,他向来不敢恭维时尚行业所谓的“流浪风”审美,认为人总是要精神整洁才好看。

“嗯,脸好看穿什么都好看。”随夏生毫不吝啬夸赞。

沈静堂弯一弯唇角。

重压之下,他已经不是很能笑得出来。但是在随夏生面前,他想尽量表现得轻松一些。

从卫生间出去后,沈静堂牵着随夏生的手坐到床上,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谈论目前的问题。

同样的故事,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反而温和得多。沈静堂不谈冤屈,不谈不公,只说学生误会了,意外引起一场事故,学院在走必要的流程,一切都无可厚非。

他把大量的篇幅用来解释,说明自己和学生的相处没有任何过界之处,随夏生无奈又心软,看着他说:“我知道,我相信你。”

沈静堂突然很想吻他。

终究是忍住了,这太不合时宜。

随夏生问:“你有跟他们说你有男朋友吗?”

沈静堂顿一下,摇头。

“为什么不说?”

同性恋这个身份哪儿哪儿都不好,鲜少给拥有他的人带来什么好处。唯独在这件事上,能够给沈静堂最重要的清白。

一个男同性恋,要怎么对女学生产生不轨之心呢?

沈静堂道:“影响不好。”

随夏生不解:“你不是说你不在乎被人知道么?”

“我的确不在乎,但是小夏,我不能突然说我有男朋友却不交任何证据,那样无法取信于人。一旦要交,势必又会把你牵扯进来。”

“那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一身污名,对你和你的家人都不好。”

“你……”随夏生一时语塞。

这个男人怎么这样子?

“哎呀!”他跺一下脚,快被自己腹中的五味杂陈弄崩溃了,索性直白道:“我求你了沈静堂,多想想你自己好吗?名声什么的对我来说狗屁不是。”

“可是……”

“不许可是!”随夏生霸道地说,“你以为我在A大很不出名吗?A大老师认识我的有一大群,他们早就议论死我了。”

“那我更不能把你扯进来,让你的处境更糟。”

“沈静堂!”随夏生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是聋子吗?听不见我前面的话?还是说这些其实是借口,你就是不想承认有我这样一个男朋友?”

他语调越来越高亢,显然已经在发脾气,沈静堂不想他更生气,更不想吵架,终于不倔了,诚实地摇摇头。

呼——

胸中的一口郁气疏解,随夏生觉得呼吸都通畅了。

“那就听我的。”

他说:“沈静堂,不要再陷在这个事情里更久了。你被污蔑,被审问,一整天累到连回我的消息都没精神,也不能随时和我见面……我想到都很不高兴。”

“抱歉,”沈静堂诚恳地说,“不会再有下次,我保证。”

“那就最好。”随夏生翘着嘴巴,任性地说,“等这件事解决了,你要补偿我。”

“好。”

怎么补偿?随夏生没说,沈静堂问也不问就答应。他伸出右手捧起随夏生的脸,喊:“小夏。”

“嗯?”在随夏生不明所以的视线里,他突兀地吻了上去。

吻到了,唇舌就迫不及待地往里缠,吻出一派不符合沈静堂风格的凶,仿佛已经忍耐多时。

沈静堂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如此急色的人,场合不顾,时间不顾,甚至连爱人的意愿也不过问,满心满脑都叫嚣着一个念头——赶快亲吻随夏生。

信任可爱,霸道可爱,生气也可爱。

世界上没有比随夏生更可爱的人了。

好喜欢。

-

翌日,周二。

对沈静堂的审查工作进行到第四天,几乎已经问无可问。调查小组更多地把精力放在何凝那边,希望辅导员再次对她展开谈话,询问本次事件的有关始末。

帖子内容并无实据,若是再这样一筹莫展下去,恐怕只能不了了之。若是何凝还要闹,学院只得给她自由选择新导师的权力,而沈静堂此后两年恐怕很难升迁,为的就是把影响降到最低。

这样的处理极容易让老师心寒,转头跳槽去同水平的其他高校,类似的前例不在少数。沈静堂专业能力出众,有资深的海外背景,入职以来为历史学院吸引了很多国际科技史学界的交流机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没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学校的公关需求永远压在一个老师的权益之上。

今天一早,沈静堂突然联系到他们,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汇报。

调查组到了三个人,依然在小会议室秘密进行。

沈静堂抵达后,刚进门,门口又推进来一个人。

中国古代史所所长,历史学院的台柱子之一,随兴歇教授。历史学院六十岁以下的教授中,他学术成果最丰,地位最高。若不是他本人严词拒绝,学院如今的院长恐怕是由他来做。

调查小组成员之一,学院副书记朱劲松急忙起身,客气道:“随老师,我们这个是秘密会议,可能要麻烦您回避一下。”

“我知道,你们都秘密好几天了。”说着,随兴歇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回头问,“静堂,你坐哪里?”

沈静堂的位置是固定的,调查小组对面正中间,犯人受审的位置。他默不作声地坐好。

随兴歇转头,看着一脸为难的调查组,笑一笑,言辞和悦道:“你们的调查肯定是秘密的,但这不是汇报嘛,你们不用问问题,我也就没什么可泄露出去的。”

朱劲松额头汗都要冒出来了,不禁在心里责备沈静堂。

就算人家随老师再怎么爱惜你,也不能这样把人请过来给自己撑腰吧?

到时调查小组回去给学校领导汇报,给随兴歇定一个倚老卖老,胡搅蛮缠的帽子怎么办?

年轻人做事真是没斤两。

显然,调查小组的另外两个成员也觉得不合适,开口劝道:“随老师,这件事和您没关系,您最好还是不要掺和进来。”

“本来是没关系,但静堂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就有关系了。”随兴歇老神在在,把朱劲松等三人搞得一头雾水。

他摆摆手说:“我不重要,听主人公说话吧。静堂——”

沈静堂点点头,平静开口。

“抱歉,各位老师,因为种种原因,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始终没告诉你们。”

他昨晚好好泡了个澡,睡前喝一杯牛奶,还和随夏生微信聊了好一会天,现在头脑清醒,衣冠整洁,精神面貌比起前几天好上一倍不止。

“我有另一半,我们在一起两个多月了,比何凝选择我当导师的时间要早得多。何凝会产生所谓误解,可能是因为我近期谈恋爱导致状态和以往不一致。但如我之前所说,我和她没有任何超出导师与学生的互动交流,也绝对没有对她的不正确想法。”

三个老师对视一眼,朱劲松说:“可你之前还说你是单身。”

“是,我说了谎,抱歉。”

“隐瞒的原因是什么?”

“个人有所顾虑,不希望把他牵扯进这件事。”

“你这……之前从来没听说过你谈恋爱,突然冒出来,我们很难相信,方便告诉我们你对象的身份吗?”

“是我儿子。”

掷地有声的四个字,调查小组傻了,怎么也没想到随兴歇在这儿等着。

朱劲松干笑两声,问道:“随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

“哦,朱书记是两年前才来我们学院的,没见过小夏,”随兴歇说,“但你肯定听过他的事吧?他比尔珍小四岁,在B大念的本科,今年回家里来了。”

朱劲松道:“是……随老师一家人都相当优秀。”

“小夏和静堂,他们俩很多年前就认识。那个时候静堂刚来A大念本科,很小的孩子,他爸爸领到我家里来,说是让我多照顾。一转眼,他都在A大教了好几年书了。”

朱劲松:“是,是……”

“今年小夏回家,他们不是再遇见了么?有缘分,又正当年,一来二去就在一起了。年轻人这样子的有很多,我前几年是不太懂,但小孩子喜欢什么样,我们总归是没法插手的。”

学校里的环境普遍保守,调查小组三个人都是有孩子的。虽然偶尔会听说一些同性恋的事迹,但冷不丁面前出柜了一个,几人表情还是差点绷不住。

太冲击了。

朱劲松连连点头说:“随老师,我们明白了。”

“明白了?”随兴歇站起来说,“那我们就先走了。”

他说“我们”,就是要把沈静堂也带走。朱劲松刚想出声制止,随兴歇又叹息一声,说:“青年学者真是压力大,尔珍天天早出晚归的,见不到面,话也说不上几句。这几天一耽搁,静堂你不知道欠下多少工作。”

沈静堂道:“还好,有两天是周末。”

随兴歇摇摇头,问朱劲松:“我们国家的科研工作者真是蛮难的,又要出成果又要拼年轻,书记你说是不是?”

朱劲松勉强笑笑,附和道:“的确是,沈老师是不可多得的青年人才。”

“所以说呀,我最大的遗憾就是静堂没能成为我的学生,做出来这么多成果,我也沾不上光。”随兴歇始终是笑脸,乐呵呵道,“之后的报告就拜托你们,校领导忙,就不必管小辈你情我爱的事了,只要知道静堂好就行。学生那边转导师我会去沟通,不会让她再发不合适的内容到网上的。”

如此一来,就算后续再出什么事,责任也全由随兴歇一人承担。

朱劲松长舒一口气,点点头说:“随老师,沈老师,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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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我到日出
连载中吕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