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随夏生回来后第一次晚归。他蹑手蹑脚地进门,只开了一盏小灯,生怕把楼上睡觉的爸妈吵醒。
主要他抱着一束花,要是被抓个正着,长八张嘴都说不清的。
还好随家人作息都健康,十二点多正是好眠的时候,随夏生悄咪咪地上楼,开门进房间。
呼~
他顿时放松下来,开了灯,把花摆在他一直很喜欢的浅绿色衬布上,上下左右各拍了几张,拍完发朋友圈。
夏小满:夏天就要用玫瑰点缀。
十秒后,手机跳出提示:你的好友“沈静堂沈老师”赞了你。
随夏生嘴角上扬,想了想,点进沈静堂的名片,把备注里的“沈老师”后缀去掉了。
——沈静堂。
不是爸爸的学生,姐姐的同事,同圈的好友,尊敬的老师。
他的男朋友叫沈静堂。
分开后,约会时的紧张心动就转化为一种恬静的美好。随夏生很享受这种时刻。
他哼着歌,把书桌上重新整理了一遍,腾出放那束花的空间。
安置好花,随夏生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奥本海默》的票根。
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看完电影去步行街的路上,他问沈静堂要的。
那时他掌心向上摊在沈静堂面前,明明说了“把你的票根给我”,沈静堂却没听见似的,直勾勾地要把手放上来。
随夏生躲了一下,又说:“票根。”
大抵是太窘迫了,沈静堂轻咳一声,移开目光,从口袋里拿出票根给他,什么也没问。
随夏生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觉得那时候的沈静堂很可爱。
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笑,嘴里念叨着:“到底是有多喜欢牵手啊?”
他举起左手,对着灯光看了看。
骨肉匀称,手指修长,是挺好看的。
好吧,不怪沈静堂恋手癖。
两张票根摆在桌上,随夏生蹲下身,从柜子里找出一个深蓝色的箱子,里面装着几个蛮精致的小玩具,大概是他高中时喜欢收集的。
他把玩具随手放在别处,珍而重之地,将票根放进箱子里,再把箱子塞进柜子里藏好。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哼起小调,去浴室洗澡。
一个澡洗了挺久。随夏生点了香薰,用了精油,擦干后还抹了身体乳,他把自己护理得像一颗光滑白嫩的鸡蛋,再穿上舒服的睡衣走出来。
做好一切入睡准备,熄灯前,随夏生最后看一眼手机。
沈静堂在二十分钟前给他发消息:晚安,小夏。
随夏生回复:晚安,沈静堂。
-
晚睡加赖床,随夏生第二天起床已经快十点了。
他简单洗漱后穿着睡衣下楼,出乎意料地,在一楼闻到一阵好闻的饭香。
这味道太熟悉了,他一下闻出来是陆阿姨拿手的蒸排骨。
随夏生快步冲进厨房,见到人后,惊喜地说:“陆阿姨,你回来啦?”
“对啊,”陆阿姨正在搅锅里的百合汤,说,“小朵开学了,回去和她爸爸妈妈一起住。”
“太好了,我终于不用打野食了!”
蒸排骨一直在锅上温着,随夏生打开盖子,用手直接抓一块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就把骨头吐了。
软烂鲜香,太想念了。
陆阿姨笑眯眯地看着,不管他。假如黎盼在这里,一定会拿筷子打随夏生的手,在随夏生委屈地大喊“好痛”,和黎盼大眼瞪小眼期间,她再去给随夏生拿一双筷子来。
随家都是顶好的人,但只有随夏生在时,这个家才最有意思。
中午,随尔珍从学校逃回来吃饭,她形容今天的东林:“简直是人间炼狱。”
“太阳那么大,人都要晒死。到处都是新生和家长,参观的、报道的、问路的,食堂里的人跟暑假去水上乐园一样,哪里都是大排长龙。”
陆阿姨头一天回来工作,生怕随家人忘了她手艺似的,把最擅长的菜都做了一遍。她端上最后一道番茄牛腩,道:“尔珍在学校里这么多年,还不习惯么?”
“习惯是习惯,但我之前是学生,这两天躲宿舍里点外卖就好,现在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随夏生问她。
她叹一口气:“挂名指导的社团要联系我,新入学的研究生要来学院参观,院长让我给他们讲话,还要开会……总之一堆当老师之前从来没想过的杂活。”
“这么辛苦哦。”陆阿姨道。
随夏生吃了两块牛腩,低头给沈静堂发消息:学校里很乱吗?你忙吗?
沈静堂:还好,一楼有点吵,但我在办公室看文献。
哎?
随夏生:可是随尔珍都逃回家了。
沈静堂:她是比我忙一些,有行政上的工作,但这种事他们不会找我。
也是。
沈静堂这个性格,一看就不适合做接待新生这种工作。
随尔珍这也算是能者多劳了。
“喂,你,”随夏生还想打字,对面的随尔珍拍拍桌子,“吃饭呢,眼睛长手机里去了。”
“怎么了?”他把手机息屏,“这不是只有你在?”
这小子,从小就只怕妈妈,都二十六岁了,还是这个德行。
她没好气:“长姐如母听过没?”
“噗。”随夏生笑出声,无比庆幸自己此刻嘴里没东西,“你别逗了,吃饭呢,鼻子里喷出来怎么办?”
“皮痒是不是?”她比出拳头的手势。
他不以为意:“你打不过我的。”
随尔珍:“你敢还手一个试试?”
“行行行,你拳王。”他认输结束这场斗嘴。吃完饭,随尔珍又回学校去了。
下午黎盼回来很早。她在A大和公司同时有工作,但两头都挺游离的。收入主要靠股份分红,学校里没课的时间,她想去哪儿去哪儿。
暑假里家里没人做饭,连随夏生都天天往外跑,她才在公司待得久一些。
今天三点刚过,她就回来了。
“小夏,”随夏生正在一楼书房工作,她在厨房喊,“过来帮妈妈尝尝这个葡萄怎么样。”
门砰一下打开,随夏生走出来抱怨:“不是说了我在书房的时候不许打扰我吗?”
自从开始做自媒体,并把一楼书房改造成自己的工作室后,随夏生就颇有一派自诩创作者的姿态。
艺术成果不知道有多少,艺术家脾气反正是学得有模有样。
不许搜我的账号看我的评论,不许打扰我创作,看我的草稿给我意见、我有权不采纳并评价你不动年轻人的喜好……
黎盼从来不当回事。
随兴歇写书见客她该打扰照样打扰,随夏生在这个家里算老几?
“让你过来就来。”
随夏生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这不,看着听着都很不高兴的一个人,腿却乖乖往黎盼那里走。
一张脸皱着,全世界属他最烦恼。黎盼视而不见,往他嘴里塞进两个葡萄,他嚼着嚼着,眉目就舒展开了:“好吃!”
“好吃吧?章旻寄过来的。他家果园里最好的一批,不卖,只送人。”
玻璃碗里装着洗好的葡萄,随夏生自己抓起几颗吃。
“章旻是谁?”
“芮华副总家里的,小时候你见过。”
随夏生拧眉想了想:“不记得了。”
“你这么没良心,能记住谁?”
她这么说,随夏生想起来一件事。
刚回来的时候,他好像把沈静堂忘记了来着……
当时他只觉得尴尬,还有点惊叹,七年不见,他在记忆里甚至找不到的故人,怎么能一眼认出他的?
从沈静堂视角来看,岂不是终于和暗恋八年的对象重逢,对方开口第一句话却问你是谁?
想到这,随夏生心虚地摸一下鼻子。
好像确实,是有一点没良心吧……
“你那个账号做得怎么样了?”黎盼问。
“视频还不错,粉丝有两万了,文章浏览量就挺一般的。不过最近平台找我了,说要签个什么合约,以后会给我推流。”
随夏生的创作内容是历史通俗向。他会选一些大众不太熟知的历史,比如一个职业、一处古迹、一次冲突,查大量相关的资料,加入自己喜欢的元素和文学手法,写一篇文章出来。有时候是带有科普性质的介绍文章,有时候又会大量自我发挥,写成了半散不散的小说。
因为文笔好,他文章的完读率很高,但因为信息不够直给,定位不够明确,点击率一直上不去。
视频基本是以文章为蓝本制作的,同样的内容,不同的载体,受欢迎程度却大相径庭。
视频观众评价他:up主的声音好好听,一开口就让人决定看下去了。内容有内涵,能学到东西,但又不过分严肃给人压力,在两极分化的历史区可以说是一股清流。吃饭或者通勤的时候打开,像山间清泉流过大脑皮层,特别舒服。最重要的是文案太太太出彩了,要是视频制作水平能精进一下就好了[应援][期待]。
随夏生其实不太喜欢做视频,找素材、录音、剪辑都太麻烦了。但没办法,市场反应决定了他往哪个方向发展。
听到随夏生要和平台签约,黎盼赶紧说:“合同发过来给我看一下。”
随夏生巴不得呢,“马上!我自己都不看了,你点头我就签。”
黎盼睨他,语气不凶,“懒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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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半,沈静堂下班回到小区。
今天是新生开学的日子,过两天才轮到老生报道,但很多老生,包括沈静堂的两个研究生,都已经回学校来了。
下午三点,沈静堂把他们叫到学院,开了一个临时组会,想着检验一下他们暑假的学习成果。
不出意料,两个人都一塌糊涂。
他两个学生中,有一个资质很不错,叫江澄慧的。基本功扎实,理论框架和问题意识都优秀,学院内的论文报告会总能拿一等奖。
就是太贪玩,一有空就天南海北地出去旅游。性格也虎,不让人省心。前一天去酒吧通了宵,第二天上课就敢睡一天,让人家老师都告到他面前来。
江澄慧本人没有读博意愿,读研期间发几篇文章只是兴趣使然,她以后不愿走上枯燥的学术道路。
枯燥吗?
沈静堂无意干涉学生的选择,浪费的学术天赋总会换来她更想要的东西。
他反过来观察自己。
走上了枯燥学术道路的沈静堂的一生,迄今为止,的确是挺无趣的。
他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否被优绩主义绑架太久,因为能做到,外界期待,所以一条路读到了底。等回过神来,能够选择的道路已变成唯一。
或许他本质是个挺叛逆的人,总是被框架外的人吸引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很多人眼里只擅长招猫逗狗的毕子睿;面试评分时其他老师都觉得不好管教的江澄慧,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麻烦。相反,他期待他们不一样的思维模式带来的惊喜。
当然,不能忘记最关键性的证据——随夏生。
这个在框架内家庭出生,明明有着聪明的头脑和优越的教育条件,却叛逆任性,我行我素的孩子。
他好像平面拼图中凭空出现的一块立体部件,格格不入,却能和谐地长在A大这块拼图基底里。
人人都知道他不同,人人都喜欢他不同。
出国前的沈静堂不满二十岁,对人生的反思远没到现在这个地步。那时的他看着随夏生,只觉得他满身的反叛活力,烧得人眼热心烦,心底不无恶意地想着:等他再长大一点就学会安静了。
出国后,他在伦敦的雨夜里收拾回忆时才猛然惊觉,那个更年轻的沈静堂忍耐着心底的陌生躁意,看着十七岁的随夏生好久好久,一眼都舍不得移开。
电梯“叮”一声打开,十二层到了。沈静堂停止回忆,出电梯前,伸手摸了摸电脑包上的小象挂件。
手感很好,随夏生的那个还要更圆润可爱一点。
他最近总是这样,无论从什么题目开始思考,最后都会落脚到随夏生。诚然,他每次思考都有完整合理的逻辑链条,但当症状出现太多,他只能无奈地承认——
他想随夏生了。
恋爱的事实太过惊喜,叫他失去自控的本领。林荫道表白后,见不到随夏生的每分每秒,他都在想念。
距离上一次见到随夏生已经十九个半小时。
太久了。
沈静堂思考着下次要怎么约随夏生出来,走出电梯一转弯,却在自家门口见到思念的主人公。
“小夏?”他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随夏生刚打死三只蚊子,脸热红了,眉毛皱得很深。然而沈静堂出现的第一瞬间,他就笑起来,冲过去对他说:“我想你了,我要见你!”
下午和黎盼说话,想起和沈静堂重逢的那一刻,他就好想好想见沈静堂啊。
随夏生的情绪太有冲劲,指挥着他大步快跑,一股脑地冲进沈静堂的怀里。
沈静堂张开没有拿包的那只手,接住他,随夏生又往上窜了一下,沈静堂差点以来他要跳起来挂到他身上。
随夏生在最后关头收住了,双脚刚离地就落回去,只是站着和沈静堂拥抱。
沈静堂忽地有些遗憾。
他上周刚练了腰来着。
应该……能接住?
随夏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扑在沈静堂怀里,脸凑在沈静堂脖子旁边笑。
“怎么样,惊喜吗?”
“完全,”沈静堂压抑不住夸张的语气,“我刚刚在电梯里就在想你,很想,如果你不来,我明天也要约你。”
“那真是,太巧了。”
也太好了。
随夏生在心里,万般庆幸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