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之收工比李景阳早,等李景阳的过程里他得以坐在临江饭店里看日落。湖城坐落北回归线以南,过了春分昼长夜短,此刻天光依旧,半边被晕染成酡色。
于之高中学的地理知识早已忘个精光,只依稀记得这现象是因为光的某种散射。他又想起有一年跨年的时候和李景阳站在海心桥上等着看那一年的最后一场日落,再从日落等到零点,然后他们在桥上接吻。
广州的冬天并没有什么冷意,这座从不下雪的城市在冬天似乎总是缺少点浪漫。为了仪式感于之在那天还是戴上了帽子和围巾。
李景阳穿一件黑色高领和同色挺括大衣。在地铁上两个人又闷又热,被人群挤到冒汗,看起来都非常傻。那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跨年夜,也是唯一一个。
广州塔不作跨年的倒计时,但依旧有许多人会站在底下或附近迎接新年。从海心桥正好能看到塔的全貌,等到夜幕降临,塔上灯光倒映在水面,随风吹动轻轻摇晃。
有江的城市气质上很是不同,所以于之其实非常喜欢重庆、武汉这样的沿江城市,但因为气候差异过大,当年选地方只得选了离广州位置并不算太远的湖城。
现如今看到这样的风景竟也会如此想念广州。
一辆黑色丰田埃尔法缓缓停在路边,于之坐在餐厅二楼的落地窗前看见李景阳戴着口罩下了车。
这家餐厅虽然临江却静谧低调,坐拥江景而丝毫不显喧嚣,所谓大隐隐于市不过如此。
“来了,让你久等。”李景阳拉开座椅坐下,随后取下口罩。
于之颔首:“这家店不用担心有人打扰跟拍,你可以放心。”说完把菜单推至他面前。
李景阳随意浏览点了几个菜,价格并不便宜,点完顺手叫服务员把菜单带走,一边问:“怎么突然愿意跟我吃饭了?”
于之坦然:“向你赔礼道歉,那天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发火的。”
李景阳觉得惊奇:“你该不会是有求于我什么吧?”
“是啊,我妹妹想要你的签名,做哥哥的哪能不满足。”于之并不拐弯抹角,“但我也确实想要跟你道歉。”
“就这?”
“就这。”
“喔。”李景阳看上去颇为失望,“要签名不就微信发个消息说一声的事儿,哪还要你破费请客。”
他又转念一想,开口道:“不过能跟你一起吃饭我还是很开心,真的。”
菜品上齐,桌上几乎都是于之曾来点过的菜。这家店以粤菜为招牌,味道大多清淡,五年过去,这人竟然还清楚记得自己的喜好。
“不知道这家什么好吃,就按着你的口味随便点了些,应该不会踩雷。”李景阳说。
“我以前来经常点这些,你倒是很懂我。”
“是啊。不过我们现在算是在做什么,约会吗?”李景阳听了于之不咸不淡的夸赞又开始得寸进尺。
“我有对象了。”
“有对象怎么了,球场有守门员还不是照样能进球。”李景阳认真道。
于之瞪了一眼李景阳:“……”
李景阳耸肩装无辜。
“按你有婚约在身来看也不能叫约会,该叫偷情。”于之似是扳回一局。
李景阳听了更来劲:“这可是你说的啊,那你就是奸夫。”
“……”
于之彻底没话讲。
这人实在很可恶,在耍嘴皮子这点上完全没变,劣性使然!于之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已经练得一身好功夫应对别人的胡言乱语,结果到了李景阳面前才是小巫见大巫,甘拜下风!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说话让人很讨厌。”
李景阳摊手:“我只惹你讨厌。”
“你在湖城待到什么时候?”于之转移话题。
“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李景阳起身替于之倒水,水杯放下的一刻顺带贴近于之耳边,又道:“十天左右吧,快的话下周就能回北京。”
“其实好想和你一起喝点酒,像读大学时候那样,我、你、还有袁嘉,可惜回不去了。”
听李景阳提起袁嘉,于之心里波澜横生。
袁嘉当年一毕业就去了美国,于之离开广州的时候几乎斩断了与这里有关的所有回忆与联系,包括李景阳,包括袁嘉,关于袁嘉的近况于之也是不得而知。
“你知道,当时袁嘉喜欢你吗?”李景阳轻声问。
于之沉默了一会儿,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和袁嘉之间的关系,那应该是“最佳损友”,这其中的感情也应该是友情而非爱情。
他回答:“知道。”
见李景阳似乎有些惊讶的神情,他又补充:“但我始终认为他只是错把依赖感当□□情了,他并不喜欢我,他在意的是友情里独一无二的对等关系,那不是爱。”
“况且我当时都那样了,我不能把他也往火坑里拉。”
李景阳说:“那不是你的错。”
于之轻笑:“对,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只是我走不出来。”
李景阳依旧心疼眼前人。于之那时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只能听袁嘉转述,等他赶到的时候于之已经一拳打上导师孟书华的左脸,同组受孟书华指导的学生四下散开,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有反应快的已经跑去找辅导员。
他当时最应该给于之的是安抚和依靠,但很可惜,他的第一反应是指责于之冲动。
这下换李景阳沉默,他思索片刻,想起于之转移的那个话题,开始自顾自地絮絮叨叨: “讨厌也好,喜欢也罢,又或者是爱还是恨,至少证明我还能让你对我产生感情。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是你。”
“我不想要两个人好似忘却前尘旧事再相安无恙做朋友,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逃避也许是当年最好的选择,但五年过去,现在你应该能想明白——”
“好了,”于之停下手中动作,“天黑了,吃完早点回去,明天还有工作。”
落地窗外的天空已经全黑,江边街灯点缀其中,缎带一般流向远处。曾经他会因为街灯想起李景阳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在面前他反而不敢直视。
不敢直视的应该还有他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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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他对李景阳的感情,他自己实际上也不能说清楚。
就像世间千千万万对普通情侣那般,他们的开始没有戏剧性开场白。
还在念大二的李景阳加入了学校的器乐团,每周三和一群朋友聚集在训练室玩音乐是繁忙学业中不可多得的快乐时光。周三晚课九点结束,结束后李景阳便背着吉他往训练室跑,集训至大概十点半,队员大多收拾好乐器回宿舍,只有李景阳会在训练室多留下一会儿开始写歌。
混熟之后的于之也会跟着袁嘉一起,偶尔来李景阳的训练室,等他写完歌再去Missing喝酒。
有袁嘉没空的时刻,于之就会自己单独来。
李景阳正在筹备自己的第二首单曲,主歌和副歌之间的bridge却总也写不出感觉,他转身走出训练室,坐在门口的楼梯台阶上,摸出一根烟点来抽。
这个点学校里已经没有太多人在闲逛,偶尔有小情侣手牵手散步,还有一两只横行的小猫。夏天的夜晚仍旧燥热,在室外坐不了几分钟就会额头微微渗汗,热风吹过无济于事,草间虫鸣更叫人心烦。
烟气吐出又缓缓散尽,于之的身影就出现在第二口烟雾背后,他走到李景阳身边坐下,一边用两指接过李景阳口中的烟一边开口:“公共场合可不让抽烟。”说罢把李景阳吸过的那支放入口中,“哇,好苦。”
李景阳被他的举动愣住,转头紧紧盯着于之吸烟的侧脸,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夺过于之的烟,趁后者要说话的刹那凑上前轻吻那两片薄薄的嘴唇。
也许是天气太热了,热得他脑子宕机。
那个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可能算不上一个吻,只能说是触碰。李景阳想要就此结束这个头脑一热的接触,却感觉到对方的力度在加大——于之在加深这个亲吻。
头脑一热的不只有李景阳,还有于之。
“好苦,”唇瓣分离后于之还在重复这句话,“你的嘴唇也是。”
李景阳的脸烫得要熟了,立刻起身要往训练室里走,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此时竟然变得同手同脚,于之在旁边笑出声。
于之以为李景阳是害羞不敢见他,就在门口坐了一会儿,然后打算离开。刚要起身听见身后传来动静,转头看见李景阳手中拿着一包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糖递到他面前,说:“训练室里只有他们上次留下的这个糖了……你要是嘴里还苦……就凑合吃着压一压。”
于之拆开一颗放入嘴里,李景阳顺势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的表情。
“你之前没谈过恋爱吗?”于之问。
“谈过……”李景阳乖乖答道。
“什么时候谈的?”
“高中。”
“谈过怎么接个吻还这么不好意思。”
李景阳的脸轰的一下要变得更烫,但仍然强作镇定:“跟女生接吻和跟男生接吻不一样。”
于之只比李景阳大一届,一岁的年龄差在往常看来并不算什么,但看着李景阳犯傻的样子于之倒觉得这人真的有点像小朋友。
“你不喜欢男的吧。”于之的语气不像是在提问,反而是陈述。
“可能吧,”李景阳答,“但是对你好像不一样。”
“所以呢?”于之追问。
李景阳愣头愣脑,却也经不住追问,沉默思索了一阵,然后才注视着于之的眼睛,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所以我应该喜欢上你了,从上次开卷考前你来给我送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