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隆环顾四周,除了他撞出来的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层层铁皮,宛若巨大的牢笼。铁皮棚的建设毫无逻辑可言,仅是无意义的堆叠,街道、餐饮、工作场所、生活区域完全混为一体。在这里生活的人们靠暴力与奴役构建出社区秩序,没心思在意它在外人眼里有多么混乱。
安格隆调试好右手的动力拳套,将其横在身前,然后用左手抓起费纳,如同一辆坦克般撞开阻碍在身前的一切。
锋利的铁皮划过他的脸,连道口子都没有留下。破裂的钢筋玻璃砸向他的脑袋,根本不痛不痒。偶尔遇到防御水平明显上一个档次的坚实石柱,安格隆也未曾止步,直接用拳头砸碎阻碍,继续直线行走。
安格隆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脚下的支撑是否结实。许多他走过的路都会开裂,对无数底巢居民而言无异于天花板裂开了。他们如老鼠般四处逃跑,又忍不住看向安格隆离去的方向,似乎明白他们一生中离神明最近的就是此刻。
好不容易来到一个稍微有些规划的地方,脚下的站立处不再是别人的天花板,而是用坚实材料浇筑出来的地面。安格隆一眼就看到了街道上奇异的雕塑,雕塑旁散落着颅骨。他走过去,拿起一颗颅骨在手上掂量,然后就瞥见了在雕塑与墙壁间隙里躲着的小孩子。
那些小孩子身形格外瘦小。唯有最前头的孩子个子稍微高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格隆手上的费纳。
安格隆迟疑了一会儿,回忆起刚才听过的吵闹,大脑马上学会了一门新的语言。把那些人的口音都模仿了去:“这是你们的伙伴?”
“这是费纳!”孩童眼睛亮起来,但又怯生生地问,“他死了吗?”
“他只是睡着了。”安格隆把费纳放在地上。
“是你伤害他吗?”孩童没有贸然上前,而是以超乎寻常的冷静问道。
安格隆感到好笑:“如果是我做的那又怎么样?你想挑战我吗?”
“如果是你做的,那你就是我的仇人。”孩童亮出缺口的牙齿,做出凶狠的模样。
“是我们的仇人!”身后的声音补充道。
“鲁鲁德为了我们去上层,为了保护我们而死。费纳也为了我们上去,现在也是我们的英雄。”最前排的孩童依旧冷静,“现在该轮到我了。”
“你没有必要为此而死。因为不是我做的,我甚至是带他回来的好心人。”安格隆不再逗弄小孩,“把你们的伙伴带回去吧,他应该得到更好的休息。”
最前排的孩童犹豫了一下,便立刻像蜘蛛拖回食物一样把费纳拉走,迅速藏在雕塑后面。那道窄窄的缝隙时不时冒出惊呼“费纳你还活着”“费纳怎么睡得那么沉”“好严重的伤势呜呜”等等。
“现在我们来谈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安格隆对这群小人说道。尽管一路上他可以抓路人来问,但那些人都没有勇气直视他,他也不会有耐心听他们讲,还不如与这个小孩交流。
这名孩童果然口齿清晰地讲述他们了解的一切:水龙头里的水被污染,喝下去有毒,费纳前往上层找“污水处理委员会”;不久后一大帮白花花的异形入侵了,在底巢拆了很多建筑,杀了很多人,然后冲去中巢;再然后就是费纳回来了。
“这异形和水污染有关。”安格隆肯定道。他拿起一颗颅骨,颅骨质量很轻,明显被吸干了水分。而异形的生存环境与水密切相关。
孩童点点头。一些在雕塑后的孩童好奇地往外张望,想看看这个略带口音的声音的真面目。这世界上居然有大人对他们如此平等,又如此温柔,这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传说中的天使?
“这异形还和你们所在的巢都有关。”安格隆消化着“巢都”这个陌生的名词。
孩童不明白,困惑地说:“它肯定不是变种人……”
“你们难道不会抬头看看?”安格隆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们躲着的这个雕塑,样貌和那些抹布精异形一模一样!”
高耸矗立、无端出现的雕塑,正是一副高大的人形外表,它双手拧成螺旋状,在顶端合二为一,宛若流水。其他部分的石头则可清晰地看见网状的肌肉经络。
孩童吓了一跳,下意识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她总是盯着脚边的位置,因为只有那里出现的资源才是最有可能捡到的。她很久很久没有做出朝上看的动作,严重的驼背让她背上像挨了一刀那样疼。
可她还是往上看去。先看到比她人还粗的腿,然后是一些破铁片组成的盔甲,那是安格隆临时手搓出来的,再然后是他腰间红蛇般蔓延的长疤。沿着长疤向上,孩童终于看到安格隆的脸,以及那双威严的金眸。她张大嘴,神志远飞天外。
“您是天使吗!”她激动地问道。
安格隆无奈地移开目光。
但孩童又急又快地把她所知的传说全部倒出来:“很久以前这个地方被毒水所侵占,是一群很高很大的、穿着厉害盔甲的天使降临将怪物打跑,然后帮助我们重建了家园。‘诺威高地’就是这么来的!我们以生活在‘诺威高地’而自豪!现在天使回来了吗!”
“你们管那玩意叫‘天使’?还很自豪?”安格隆大约明白了天使就是阿斯塔特的别称,不禁冷笑,“‘提起工业革命,英国的一个下水道清洁工都会骄傲地挺起胸膛。’”
孩童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雕塑后的孩子们同样静悄悄。
安格隆顿时感到尴尬,双手得不知往哪里摆,“我的意思是……”他的目光游离在四周,试图寻找新话题,“啧……”他看见手上的动力拳套,突然想到一个点子。
他启动动力手套,手背的机械装置弹出锋利的小型链锯锯片。他用它往另一只手的手臂上用力一划,一道撕裂血肉的伤痕出现了。安格隆随意捡了一个破碗接血,因为伤口很快愈合了,他不得不划了第二道。
“有人说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灵能者创作出来的造物,或许我的血还有几分价值。”安格隆其实并不认为血有什么价值,只是他现在口袋空空,没有别的东西当歉礼。而且喂血对他来说太家常便饭了,他在颅骨俱乐部认识的圣吉列斯就常常喝血。
“拿去填肚子吧,小饿鬼们。”安格隆将碗放在地上,缓慢推了过去。在这几秒钟,他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孩童没有马上去接,但碗里鲜血确实和他们认知的不太一样,它更有活力,充满能量,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餐都要充满饱腹的诱惑力。
“您要去哪?”小女孩问道。
“我要去上面。”安格隆说道,“巢都、异形、雕塑,这些谜团让我很恼火。我今天一定要知道,我该揍的对象是谁。”
他瞥了一眼这群孩子们,道:“这里不是生存的地方,孩子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出生然后死去。你们总有一天也要走出去,走到上面去。”
小女孩悲伤地拧紧稀疏的眉毛:“可是如何才能去往上方?我们连中巢的入口都看不见。”
“当迷路的时候,我只知道一种办法……”安格隆转身离去,“当我还不幸地在流浪时……我也只知道这种办法……”
安格隆轻易地撕开挡在面前的铁皮,创造足以让他通过的空间。原体的身高是这里居民的三倍有余,此举和重新创建一条街道没有区别。小女孩和几个小孩子宛若煤球精一样跟在他身后。小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冲动,她只是忍着疼痛抬头向上望,嘴巴张大,灰尘落嘴里了也不曾合上。
安格隆来到一堵高墙面前,抬手叩了叩,确认这就是自己想找的地方。他握紧拳头,动力拳套内的活塞随之运动,笨重宽厚的金属手套连同臂铠做出安格隆躯体想要的动作。动力拳的变化其实在毫秒内就完成了,但以原体的反应速度来看还是有点慢吞吞的。不过现在不需要速度,安格隆只需要更强的动力。
随着安格隆继续紧握,一股蓝色能量覆盖在它表面,技术军士介绍过那是分解力场,强悍的能量场能从分子层面崩裂物质,从而对大多数装甲进行有效打击。动力拳套因其笨重、蓄力缓慢等特性而很少人使用,但一旦它蓄力完成,那就是件恐怖的大杀器。
蓝莹莹的拳套在安格隆手上就像一座等待喷发的火山。他右臂缓缓抬起,肌肉瞬间贲张成坚硬的块垒,手肘处的肌腱暴起青筋,连带着前臂的血管都突突跳动。
没有人看清他挥拳的动作,在一声“轰”的闷响里,砖石迸裂的碎屑飞溅开来,露出墙壁后更加厚实的铁壁。铁壁上一道裂缝正如闪电般窸窸窣窣地流窜,下至不可见的底层,上至无法抵达的高层,低频的摩擦声越来越大,直至响彻数公里外。
只见流石如瀑布般落下,钢铁崩裂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巨大,最终共同合奏出海妖尖叫般的刺耳噪音。附着铁壁而造的铁皮棚被纷纷震塌,像剥开一层层的莲花般露出前所未见的光景。人们震惊原来这里的棚山已经建造了如此多层,退化的双眼贪婪地看着新鲜的遥远空间!这个世界竟然大得让人恐惧!
恐慌的尖叫声四处响起,混乱再临。而那巨大的铁壁终究承受不住,彻底裂出一道十几米宽的缝隙。
“终于有点高科技的感觉了……”安格隆小声嘟囔一句。
安格隆挤进裂缝,里面宽敞如广场,除了没有灯以外一点也不像底巢,巨大的锁链从无法看清的高空垂落,积了厚重的灰层。
他不知道巢都在很久以前,是人类设计的宜居城市模块,宽敞而高效的移动电梯让人们上下都畅通无阻。生活在这里的人类也不知道,巢都怎么会演变成今日这种模样。自他们睁眼以来,出生的地方就是终身的阶级。
小女孩愣愣地看着安格隆消失在裂缝里,带着陈旧气息的凉风吹过她的脸庞,好像也吹过她心口的大洞。在旁边窥探一切的本地居民也呆若木鸡地看着。其实他本来想抢那个巨人留下的血液,可是他的目光被那巨人的身姿吸引着,内心竟然生出想跟着去看一看的冲动。
安格隆在黑暗中也能看清路,他抓住其中一条巨大的锁链,用力一震,一个大浪从锁链底部弹射向上。上方像活过来一样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重达几吨的灰尘瀑布迎面砸来,紧随其后的还有直径二十米的操作平台。安格隆连忙躲开,但还是吃了一口灰。
他转而摸索墙壁上的凹口,找到可以攀爬的地方。高科技真是一点都不好用,他一边把这里的居民骂了个遍,一边用蛮力带动自己向上爬。如果没有抓手,他就用动力拳硬生生砸出一个口子。这里比他想象的高许多,安格隆越爬脾气越暴躁。
不久后,他看见前面有一丝亮光从缝隙里漏出来。他将手指塞进裂隙里,硬生生一扯。钢铁变形的声音如雷鸣般在通道内回荡。他撕出等身大小的裂口,才探身进入。
他踩在一个比底巢更宽广的世界里。
但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依旧逼仄。他并没有看到令人温暖的阳光,只看见数不尽的烟囱从工厂内伸出,如生命维系仪器般刺入天花板。工厂之间叠着工厂仅留一小道缝隙,就像俄罗斯方块那消不掉的空格一样。工厂之外人们血流如河哀鸿遍野,工厂之内人们流着密汗麻木地干活。
他看见异形正肆意屠杀人类,惨叫声不绝如缕。旁边几只异型正搬运在下巢见过的高大雕塑,仿佛立起它们的胜利丰碑。
他看见人类尸体旁还有尸体。下巢人的尸体被挂在路灯旁,持鞭的中巢人躺在地上,两人身上有着相同的贯穿伤。实刑者与受邢者被异形一视同仁地杀害。
安格隆还听见很多声音。因为中巢的语言和下巢不同,所以他稍微花了点时间学习。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工厂为什么还不放假?我们的治安队伍呢?污水处理委员会呢?”
“那帮尸位素餐的家伙!我真想把他们扔去奴工工厂!”
“躲好了!我们其实算幸运的,工厂的大门那么厚,一定能防住异形。而下巢那群垃圾就没这么好运了。”
“异形怎么不先把下巢的老鼠吃光?”
“啊!它们发现我们了!别怕!我们拿着电锯一起上!”
人们的窃窃私语将他的大脑扰乱了,安格隆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此时恰巧一个异形注意到了他,挥舞着长矛袭来。安格隆侧头避开长矛,长手一抓,抓住了对方的头部。他单手拧着对方的头向外旋转,再用另一只手用力一扯。这些异形的肌肉在脱水之后本来可以如钢铁般坚硬,但在安格隆手里不过是纸片罢了。他发泄般的怒吼一声,异形的头部带着丝丝棉絮瞬间与身体分离。安格隆嫌弃地将异形尸体扔走。
他往前走去,街道上的惨剧并不能引发他的同情——这些人太小了,太怪了。不同肤色的人类都能划分为不同世界,何况这些与安格隆有着极大差异的未来人类?他看他们像一出荒诞戏剧。
但出于一点良知,安格隆随手解决冲上来的异形,尸体抛在他身后,白花花的碎片遮盖住猩红的血迹,形成漫长的棉絮之路。人们像看见救星一样欣喜地看向他,在触及他的目光时又宛若见到恶魔一样缩回角落。这身披破碎盔甲的巨人为何像天使一样完美,又带给人无情的杀戮机器之感?
墙壁挡不住他,异形挡不住他。他只是往前走,便走出一条宽敞通途,不在乎是否有人追随身后。
安格隆不知不觉走到一家巨型工厂,它的大门被砸成一团,门内流出浓厚的血腥味。安格隆暗道又是颅骨排位赛的后遗症,他总是不知不觉走到上演最盛大杀戮的地方。
他把门掀开,便看见一只格外巨大的异形攀附在天花板上,它的四肢如网状延伸数十米,黏腻的黑水与人类的血肉从它的白色经络中渗下。干燥的枯骨堆叠在脏水里,垒成一个王座。
异形意识到了安格隆的威胁,迅速脱水,四肢化为八条坚硬肢体,迅猛地向安格隆抽去。
安格隆抓住其中一条沉重的肢体,没有戴动力拳套的左手硬生生将指头嵌进其中。飞快袭来的其他肢体砸在安格隆身上,简陋的防具立刻破碎,连原体之躯也留下伤口。但安格隆一声不吭,把对方的肢体连同巨大的身躯扯离天花板,狠狠掼在地面。
巨大异形想撑起其他肢体站起来,但安格隆的攻击没有停止,再次将异形横甩向墙壁。它砸向一个数十米高的机器,钢铁结构轰然坍塌,上方锅炉如同喷泉般喷出沸水,蒸汽满屋。巨大异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体型在水雾包围中似乎更大了一些。
然而安格隆像不知道异形加强了一样,直接握着异形的肢体将它扯回来,然后右手紧握成拳,不等动力拳套蓄满力就砸下去,每一次落拳都让异形的身躯迸裂出不可弥合的裂痕。恶臭的黑水从异形身躯渗出,它的头部裂出一个小口,发出瘆人的哀嚎。
最后一击让地板也夸张地龟裂,安格隆所在的位置甚至和正常地板有着三四米的高度差。承受了众多打击的巨大异形一动不动,原本亮白的身躯变成了毫无光泽的灰白色。安格隆踢了对方一脚,对方毫无反应。他弯下腰去,将对方的头颅卡在臂弯之间,脚踩对方已经无法吸水与吐水的躯体,将对方脑袋旋钮一圈再硬生生拔出。
蒸腾的雾气在他身上凝成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流下。他的双眼并无战斗后的痛快,整个人的情绪也和遭遇巨大异形前没有区别。
他其实根本不能从杀戮获得任何快/感。
在颅骨俱乐部里,霍恩就千百次告诉他:
——杀戮只是杀戮,鲜血只是鲜血。
安格隆眼前恍惚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拿着异形的巨大头颅,连忙嫌弃地扔掉。
他的目光扫过这家工厂,一个个赤/裸的人被一条巨大的传送带的钳爪抓着头颅,不少人已经被异形摧毁成一团肉泥。按照传送带的诡计,他们本应该送入那个被异形撞碎的机器,机器后是另一条传送带,出来的人性征被切除,在伤口盖上一个质检章一样的机器。
传送带还在往远处延伸,还有更多工序等待着这些“作品”,这家工厂大得难以想象。这里的人都无法反击,而且有水,在异形看来就是最佳的狩猎场。
安格隆的心又被刺痛一下。
却不是为了这些被异形摧残的可怜人类,而是他发现……
——这是一家“奴工”加工工厂。
安格隆忽然意识到,下巢人民是没办法成为奴工的,因为他们身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残疾,而奴工要四肢健全,体格健壮。自愿成为一名毫无自我意识的奴工,竟然也是有门槛的。
这个念头触发了安格隆自己也不清楚的情绪自卫反应。他下意识自虐似的将自己投身到最悲惨的噩梦里,反刍其中的种种细节,直到噩梦唤醒大脑深处的疼痛,钉子在双耳间尖叫。
他走出工厂,目光上移,看向高高在上的天花板,金瞳深处压抑着疯狂的怒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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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