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巢都

降落到行星表面,从空投舱里走出来,安格隆的神情从震惊逐渐演变成麻木。

滚滚黑水从5米高的排水口喷涌而出,巨大的浪花炸起漫天的紫色水花。紫绿色的浓舞带着化学物质的粼粼闪光遮蔽天空,化作永恒的虚假夜幕。在外太空看见的那颗耀眼恒星,根本无法朝这片土地洒下任何恩惠。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安格隆背后响起。他不必回头就知道,有一个生物正拿着尖矛对准他的太阳穴。

很不幸的是,对方的动静太大了,根本算不上偷袭。而他遇到这种事也太多次了,根本不需要做多余的准备。

在2k时代的颅骨俱乐部里,安格隆需要参加两种比赛,一种是普罗大众认知的拳击赛,整个俱乐部只有他一个人会参加;另一种则是霍恩亲自举办的颅骨排位赛。霍恩从世界各地找来千奇百怪的对手,让他们与安格隆对决,有时是车轮战,有时是一对多,偶尔还有无甲大混战。赢家会获得一个颅骨作为积分。安格隆一直都是颅骨排位赛的第一名。

颅骨赛有种神奇的魔力,哪怕那些对手被打得多惨,第二天都会完好无损地和安格隆一起吃早餐,或者被霍恩大骂滚出去(大部分是斯卡布兰德)。所以安格隆从来没有事实层面的杀过人。

但在这里不同。当安格隆闻到对方长矛上附着的恶臭血腥味时,战斗本能便如闪电般流窜过他的身体,他毫不迟疑地改变了进行和平星际之旅的软弱想法。

他意识到,他必须在这里大开杀戒。

……

无数个工厂及其衍生物堆叠成庞大的巢都,像巨型蜘蛛般盘踞在这颗行星上。高耸的烟囱似漆黑的眼睛,望着大气层,望着太空,如流泪般吐着浓稠灰烟。人们管这座行星上最大的巢都叫做“诺威高地”。

在诺威高地距离地表300米的地下部分,一个身形佝偻、裹着破布的小孩正耸动鼻尖,猛猛吸入街道上的恶臭空气。

他对这恶臭习以为常,不仅如此,他还开发出一项特异功能,即从几千种臭味中分辨它们的来处。

例如巢都外的粪水有种令人中毒的眩晕感,巢都内的粪坑则是从上层一层层运下来、沤了好几天的死尸味;老鼠爬过的地方尿骚味尤其浓厚,死猫与血味、齿轮铁锈味总是混在一起;腐烂的粮食通常来自酒馆储藏室,那里的人们用它来酿酒。

而这位名为“费纳”的男孩需要追寻一个高贵的味道,手帕上的酸臭味。那是上层的人带过来捂住口鼻的,喷上了清洗剂,所以气味格外突出,费纳想忘都忘不了。

“我找到了!”费纳抓住空气中那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刻兴奋地回头对身后的小伙伴说。

好几个身形瘦小的小孩子都挤在了一道狭窄的缝隙里,周围满是颅骨。在巢都下层行走,走到一半人没了是常有的事。对于幼童,离开营地更是危险翻倍。因此他们在街道上找了一个临时庇护所——一个巨大雕塑旁的缝隙。

没有人知道这个雕塑是何时搬来的,也不知道雕塑旁边为何有如此多的颅骨。它或许曾见证过凶恶的血腥事件,但对费纳这群孤儿来说,它就是街道上最安全的地方。

“你别回头,万一你又跟丢了怎么办!”一名严重驼背的幼童道。

“我才不会!”费纳立刻反驳。“这个气味一定通往上层。”

“那你可别找错啦,鲁鲁德之前就错了一次……”说这话的人声音越来越小。鲁鲁德是他们这支队伍以前的领队,比他们大点,但自从前几天被贵人们抓起来打了一顿后就失踪了。也许他的尸体已经被淀粉工厂回收了。

众儿童陷入沮丧。费纳舔舔干裂的嘴唇,试图像鲁鲁德一样安抚大家:“没事的,我会成功的……”

他不敢再承受这里的压力了,于是转身大步向外迈去:“总之!等我的消息!”

众儿童挤在雕塑与墙壁间的缝隙,眼巴巴地看着离去的同伴。

费纳向前跑去,每走一步勇气都在流失。他从未走过这样长的路,从出生起他的活动范围就只有四个街道,更远的地方有其他小孩帮占领,他们都容不下一个新面孔来争夺食物。

费纳也不会容忍其他小孩来争夺自己与伙伴的地盘。他与伙伴们都是孤儿,在同一个工厂工作。老板只需要付成人十分之一的价格就能雇佣一个童工,所以费纳从记事起就开始干活。他们在那些有侵蚀性废品里钻来钻去,找到老板需要的零件。

久而久之他和其他孤儿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不明白活着的意义,但他们愿意为对方死去。

正因如此,半个月前唯一的水龙头被污染,数个小伙伴因此腹痛而亡,鲁鲁德自告奋勇地说去中巢的源头处理问题——众所周知,下巢的生活用水都是由中巢的废水。

鲁鲁德偷渡过中巢好几次,是这里最会卖乖乞讨的人。他说中巢有个组织叫做“污水处理委员会”,一定能帮忙解决问题。

然而在巢都中,人们的阶级以生活的方位为区分,下巢居民通常伴有严重的残疾,被视作无用的垃圾,一旦发现闯入中巢就可能被打死。鲁鲁德便死在那些毫无同情心的高贵人手里。

当知道鲁鲁德死去的消息后,费纳内心悲痛,又有些异样。死亡在这里是很常见的事。可是为伙伴们解决问题而死,就显得崇高又昂贵了。

费纳抹去脸上的鼻血,继续追踪气味。那手帕上散发的气息实在过于恶臭,拐了七八个街道他也能闻到。

跨过某个临时棚屋的屋顶,费纳终于瞧见一个布满铜锈刀痕的铁门。那铁门在这个环境里堪称光洁。那一定是通往中巢的方向了,他没有找错。费纳几乎喜极而泣,但更大的恐惧感攥紧了他。中巢到底长什么样子?他从未走过这么远的地方,“污水”这个词用上层语怎么说来着……

费纳差点走不动步,但伙伴们期待的眼神似乎就在身后。费纳颤抖地握紧双拳,仔细辨认管道的位置后,从一个污水井里钻了进去。

他费力地顶开头顶的铁盖,上方刺眼的光芒几乎要刺瞎他,铺天盖地的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无法呼吸。

可费纳还没被治安官发现,就像一只中招的害虫摔倒了,四肢朝天地打颤,喉咙涌起一股股铁锈味,随即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费纳才浑浑噩噩地睁开眼,他虚弱地顶开铁盖,神情麻木地往外爬。他第一次接触到矿渣组成的地面,这里的居民不觉得这种地面扎手吗?

当然不,费纳,这里的居民会穿厚厚的鞋子。鲁鲁德轻柔而自信的声音在费纳耳边响起。

听到熟悉的声音,费纳脑袋晕乎乎的,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啊!!!”

一声尖叫在费纳头顶响起。

“下层的老鼠爬上来了!!”

“难怪最近的水不干净,一定是他们在做手脚!”

“他们的存在就是污染眼球,快把他们扔回去!”

尖叫声划破了街道的宁静。凌乱的脚步声四处响起。费纳没有力气抬头,也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但他听出这些人的恶意,连忙四脚并用爬走。

突然,一只精美的鞋子在他面前停下。它有着1㎝的厚鞋底,两侧有些许装饰性的补丁,有两根绳子宛若魔法般绕过上面的孔洞并穿在一起。费纳一时看呆了。生活经验告诉他现在时祈祷的好时刻,这样高贵的人通常愿意在他们身上施展仁慈。

费纳连忙抬起头,这动作给驼背严重的他带来撕裂骨头的疼痛。他尽量展现自己的虚弱,脑袋拼命回想鲁鲁德是如何祈祷的。

“行行好、行行好吧……”

逆着光芒,费纳的视线被强光切割得支离破碎。隐约中,他看见这个高大的人正举起一根手臂粗的铁棍。铁棍末端没入刺目的光晕里,宛若燃烧的火炬。

那一刻,费纳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奇异的、新鲜的、混乱的气味与急速的风一起砸向他的脸面。大脑下意识努力归纳它们的特征与归属,一时无暇顾及宿主的生死,只有肌肉在徒劳地紧缩僵化。

但致命危机并没有当场炸开。另一阵迅疾的妖风呼啸冲来。更可怖的恶臭与毒气如浪潮般淹没整条街道。众人纷纷捂住口鼻,若有不小心吸进去一点的人,则不得不掐紧自己的脖颈,说不出半句话,只能用突出的眼球向隔壁求救。

雷霆般炸裂的声音轰然而至,中巢那十米粗的排污水管破开一个大洞,污水如瀑布喷洒。朦胧水雾中,钻出一个三米高的人形生物。它手臂异常粗壮,还拿着一根钢管当做武器。

“不……”

远处,一名胸牌上挂着“污水处理委员会”的人霎时变了脸色。

他转身向办公室跑去,拨通电话,着急地朝对方大喊:

“糟糕了!!污水里的怪物真的还活着!!”

从排污水管走出的怪物慢慢直起身。随着水雾散去,人们终于看清了它的真面目——它全身花白,体态臃肿,散布着棉花般的纹路。它似乎可以通过排水控制自己的体型,随着它收缩四肢的肌肉,一阵阵黑水就像拧抹布一样排出体外,随即变成一个充斥着可怕肌肉的干巴巴异形。

下一秒它手上的钢管与它掌心融合,一切都变得坚硬了,一切都变得迅速了。人类根本无法捕捉它的身影,只听见一连串的玻璃炸裂的声音,然后声音抿成一条细线,朦朦胧胧的什么也听不清了。短暂失聪的人类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保龄球一样被怪物击飞。

燃烧着复仇怒火的怪物霎时来到费纳面前。它一视同仁地屠杀眼前的所有人,眼也不眨地将那个高大男人的腹部碾成肉泥。费纳因为体型小躲过一劫,仅仅被风轰到了排污井。

在与怪物擦肩而过的瞬间,费纳闻到了对方身上熟悉的毒气……是和被污染的水龙头里一样的气味。

中巢街道上的尖叫与爆炸声逐渐离费纳远去。他砸进汹涌的水流里,脏水与血块一起顺着耳朵涌进他的脑子。在咕噜的水声中,他被冲回下巢,从破烂的管道中冲出地面,在一个巨人脚边缓缓停住。

一只温热的手将他拎起来,拍拍他的后背,帮助他把脏水咳出来。动作轻柔得几乎不像这个体型的人类能做出来的。费纳咳出脏水后再度晕了过去。

安格隆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费纳放石板上躺着。安格隆从小流浪,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疲于生计的孩子:费纳还不足一米高,严重驼背,手臂上是被化学腐蚀的伤口,脚趾上有老鼠咬过的齿痕,关节处的厚茧比“烟囱男孩”还要多十倍。

安格隆内心的血痂被扯了一下,一瞬间他好像变成了这个下巢男孩,被无知无觉、高高在上的虚伪制度奴役着,忍耐着比远超常人的痛苦,终其一生也不能获得真正自由。

他咬牙将这些苦难强行吞咽下,用更强大的胃酸消化它们。几秒后,他内心沸腾的血海终于慢慢平息,费纳的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仿佛进入一个纯净安宁的梦乡。

安格隆试图为这个男孩感到愤怒。无论这背后是否有其他原因,看见一个被打得半死的儿童就理应愤怒!他要拿起武器,为公义而战,用鲜血与杀戮安抚他的怒火!

可是安格隆在进入巢都前已经杀得太多次了。他不知道砍的什么东西,反正是一群像棉花一样的外星生物。这些外星生物伤不了他,只一味地送死,见打不过他,跳进河里消失了。这样的战斗毫无意义,更毫无荣誉。

他看见有人往这里跑,于是跟着走进这座巨大的巢都。但巢都内部又和他想象的人类都市不一样。逼仄的居住空间、肮脏的垃圾山、如同老鼠般生活的人类……他若真的要为小男孩遭受的不公义而战,这怒气难道要向这些底层贱民宣泄?

巨大的茫然终究替代了怒火,安格隆不由得喃喃道:“耶稣啊,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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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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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k安格隆穿越战锤40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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