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7日,夏夜
路灯昏黄的光线被拉得细长,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陈南星,这个一身名牌却沾满尘土和不明污渍的少年,正烦躁地蜷坐在一个散发着酸馊味的垃圾桶旁。牙齿矫正器带来的尖锐酸痛感像无数根小针在牙龈上反复戳刺,让他不得不龇着牙,表情扭曲又滑稽,像只被惹毛却又无可奈何的幼兽。
马路对面,便利店的灯光白得刺眼。一个高大的身影隐在货架后的阴影里,目光穿透玻璃,牢牢锁定了垃圾堆旁那个十三四岁、身形娇小的少年。沈逸看着对方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昂贵行头,以及脸上那副因痛苦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表情,一时有些出神。
他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的只有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和几枚硬币的冰凉棱角。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走向冷柜,拿了盒最便宜的纯牛奶,又在货架上取了一袋促销装的方便面,走向收银台。
“李老板,结账。”沈逸的声音透过黑色口罩,显得有些闷。
收银台后,胖乎乎的李老板抬起眼皮,看清来人,脸上立刻堆起一种混杂着熟稔和算计的笑容:
“哟,小沈!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不买散装面了?舍得改善生活买袋装的了?”
他一边慢悠悠地扫码,一边用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腔调继续道:
“嘿!听说你们那俱乐部……悬得很呐?怕是要散伙了吧?啧啧啧……哎,小沈别走啊小沈!”
沈逸根本没理会老板关于俱乐部的话,也懒得纠正他“袋装”和“盒装”的区别。他自顾自地拿起老板刚烧开、还在咕嘟冒泡的热水壶,熟练地撕开包装,把面饼和调料倒进自带的旧饭盒里,浇上滚水。
“老板,我哪儿说要走?”
沈逸盖上饭盒盖子,声音透过口罩,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
“上周帮你搬了整整一个礼拜的货,说好的工钱可还欠着呢。钱没到手,我哪舍得走啊?您说是不是,李、老、板?”
最后三个字,他刻意拖长了音调。
李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更夸张地堆起来,带着几分被戳穿的尴尬:
“哈哈哈,小沈,瞧你说的!李叔叔这小本买卖,最近是真不景气……下周,下周一定!来来来,吃根肠,算叔叔请你的,补补!”
他不由分说地拿起一根最便宜的火腿肠塞到沈逸手里,然后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这个高大的青年往店外赶。
“啧,老狐狸……”沈逸低声骂了一句,捏着那根火腿肠和泡好的面,被推出了便利店。夏夜的热浪混合着食物廉价的香气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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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南星郁闷得想撞墙。
原本今晚是和死党夏棠月约好了,带领一中“精锐”与二中那群家伙进行“友好学术交流”(即群架)的传统日子。作为一中公认的“校霸”之一,虽然他自己更倾向于“秩序维护者”这种说法,这种活动他向来是核心人物。
可谁能想到!打着打着,在巷战的追逐混战中,他,陈南星,光荣地——迷路了!
顶级路痴的体质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从学校到家区区一公里,没有司机或者导航,他都能原地转圈。这十年来,每次“外出活动”,都有夏棠月这个人形GPS兼损友在旁边兜底,还真没丢过。结果今天,夏棠月追人追得太投入,一眨眼,陈南星就发现自己站在了完全陌生的街角。
更倒霉的是,混战中他那最新款的手机英勇就义,屏幕碎得像蜘蛛网。陈南星看着“尸体”,小脸皱成一团——完了,回去又要被老妈念叨半天。
就在这时,一股霸道浓烈的泡面香味精准地钻进了他的鼻子。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抗议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嗯?”
一个带着点疑惑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陈南星没好气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印着模糊不清战队LOGO旧队服的高个青年,大热天的,脸上还严严实实地捂着个黑口罩,只露出一双略显疲惫但形状好看的眼睛。这人正微微弯着腰,用一种……怎么说呢,有点居高临下又带着点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像个人贩子……或者小偷?怎么办他好像遇到坏人了!嘤嘤嘤,,,妈妈!”
陈南星心里腹诽,这个俯视的姿势让他本就因牙疼和迷路而烦躁的心情更加不爽。
青年——沈逸,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里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泡面和那盒纯牛奶,轻轻放在了陈南星脚边的地上,还贴心避开了地面污渍。
这无声的施舍瞬间点燃了陈南星的少爷脾气。他什么时候需要这种路边摊级别的“救济”了?他憋着一股气,因为牙套的酸痛根本不想开口说话。情急之下,他猛地伸出脚,把脚上那双限量版、价值不菲的运动鞋往前一伸,鞋面上闪亮的LOGO在路灯下清晰可见。
“看清楚!小爷这双鞋就值一万多!稀罕你这破泡面?” 陈南星用眼神努力传达着这个信息,希望对方能领会自己的“壕气”和拒绝。
沈云逸的目光果然落在了那双鞋上。他认得这个牌子,确实价值不菲。但他看看少年脏兮兮的脸和衣服,再看看这双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崭新潮鞋,一个“合理”的念头冒了出来。
“啧,做得还挺真。”沈云逸嘀咕了一句,口罩下的声音带着点了然和同情,“小哑巴,不用谢我。不过你这‘高仿’推销错人了,哥穷得叮当响,真货假货都买不起。”
得了,他显然把陈南星的行为理解成了哑巴少年在努力推销自己卖的假鞋。
陈南星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牙套勒得更疼了。
“谁是小哑巴!谁卖假鞋了!你才卖假鞋!你全家都卖假鞋!”
但他只能在心里疯狂咆哮,脸憋得有点红。
沈逸看着少年突然涨红的脸,他以为是感激或者被说穿假鞋的窘迫,更觉得自己猜对了。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薄薄的旧队服外套——虽然夏天穿这个有点傻,但夜风确实有点凉,而且少年看起来单薄又狼狈——不由分说地披在了陈南星肩上。
一股混合着干净肥皂味、淡淡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机房尘埃的、属于沈云逸的气息瞬间包裹了陈南星。这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年轻男性的气息,让陈南星莫名地愣了一下,心跳似乎漏跳了半拍。外套带着沈云逸残留的体温,并不温暖,却奇异地让炸毛的少年安静了一瞬。
“夜里凉,别冻着了。”沈云逸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他自觉完成了一件助人为乐的好事,心情颇好,甚至有点小得意。他直起身,朝陈南星随意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融入了夜色中。走了几步,大概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竟忍不住仰头低低笑了两声:“呵,又日行一善!”
路灯下,只留下陈南星一个人彻底石化在原地。他披着那件散发着陌生男子气息的旧外套,脚边放着廉价的泡面和牛奶,牙齿还在隐隐作痛。
“?????”
热浪一阵阵涌来,披着外套的陈南星感觉自己像个蒸笼里的包子。他猛地扯下肩上那件“温暖牌”外套,像丢烫手山芋一样甩在旁边的地上。
“神经病啊!大夏天给人披外套!脑子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 陈南星对着沈云逸消失的方向无声地怒吼,气得直磨牙,结果又牵扯到了矫正器,痛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眼泪差点飙出来。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看着地上那碗还在散发热气的泡面,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牙疼,生气,热,还饿得要命!
“可恶的口罩怪人!还有这该死的牙套!”
陈南星恶狠狠地瞪着那碗泡面,仿佛那是沈云逸的脸。最终,饥饿感战胜了傲娇。他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廉价的泡面,一边嫌弃地皱着鼻子,一边又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那盒牛奶……算了,看在那人自以为的好心份上。
他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路沿坐下,笨拙地挑起一筷子面——牙套的存在让咀嚼变得格外困难和酸痛,他只能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吸溜着,每一下都伴随着细微的抽气声,表情痛苦得像在吃什么毒药,但动作却没停。
“哼,有点好吃……啊不不不难吃死了……等小爷找到路,非让夏棠月查查这‘口罩怪人’是谁!穿那么破的队服……
“ 朽铁???”
什么野鸡战队,听都没听过!” 陈南星一边艰难地吞咽,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报复”,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被丢在一旁的那件旧外套。
一一一
昏黄路灯下,陈南星正跟那碗廉价泡面和顽固的牙套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每一口面条都需要用舌头小心翼翼卷起,避开酸痛的臼齿区域,再用门牙极其缓慢地切断——这过程不仅效率低下,还伴随着持续的钝痛,让他精致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盒纯牛奶被他嫌弃地戳在一边,吸管都没插。
“陈南星!陈南星!你丫死哪儿去了?!”
一声穿透力十足、带着明显焦躁和怒气的吼叫划破了夜晚的寂静,由远及近。这声音陈南星太熟悉了,是他那个从小一起“为非作歹”的青梅——夏棠月。
紧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夏棠月领着一高一矮两个同样穿着校服、脸上还带着点淤青的小弟,像一阵风似的卷到了街角。当看到坐在路沿上,一身名牌沾满污渍,披着件明显不合身且破旧的陌生外套,正捧着个一次性饭盒艰难进食的陈南星时,夏棠月的脚步猛地刹住,眼睛瞪得溜圆,下巴差点砸到脚面。
“我……靠?!”夏棠月的声音都劈叉了,她几步冲上前,一把夺过陈南星手里的泡面,“陈南星!你脑子被二中那群蠢蛋打傻了?!坐垃圾堆旁边吃这玩意儿?你陈家破产了?!”
陈南星正嚼着一口面,被夏棠月这一夺,差点呛到。牙套带来的酸痛加上被粗暴打断进食的恼怒,让他瞬间火冒三丈。他想对吼回去,结果一开口,牙套钢丝刮到口腔内壁刚被托槽磨出的一个小溃疡,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话到嘴边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唔唔啊啊”,配上他龇牙咧嘴的表情,显得又惨又滑稽。
“噗……”
旁边一个矮个子小弟没忍住笑出了声,被夏棠月一个眼刀瞪了回去。
“你你你…牙还没好?”夏棠月看着陈南星这模样,又气又急又有点想笑,她蹲下来,借着路灯仔细打量她的好友,“脸怎么这么脏?手机呢?这什么鬼衣服?”她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拈起披在陈南星肩上的那件旧队服外套,抖了抖上面的灰。
陈南星终于把那口面咽了下去,忍着痛,指着自己摔裂屏幕的手机,又指了指自己张开的嘴——露出里面闪光的牙套,再指指地上那盒牛奶和泡面桶,最后愤怒地指向沈云逸离开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控诉声,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个“口罩怪人”如何“强行施舍”、“污蔑他卖假鞋”、“大夏天给他披外套”的“暴行”。
夏棠月皱着眉头,努力解读着陈南星的“哑剧”和含糊不清的发音。当听到“口罩”、“队服”、“假鞋”、“外套”等关键词,再结合现场这碗来历不明的泡面、牛奶和陈南星身上这件格格不入的旧外套,她大致拼凑出了剧情。
“哦——!”夏棠月恍然大悟,随即脸上露出了混合着幸灾乐祸和极度好奇的表情,“所以,你是迷路了,手机摔了,然后被一个路过的好心且眼瞎的‘怪蜀黍’当成了流浪儿童,不仅投喂了泡面牛奶,还怕你着凉给你披上了他的……战袍?”她抖了抖那件外套,目光落在了肩部那个磨损褪色、几乎难以辨认的队徽上。
她凑近了仔细看,手指摩挲着那个模糊的火焰图案和下方依稀可辨的字母:“朽铁?青云?”夏棠月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啊!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东城那个快倒闭的破网吧楼上,挂着个半死不活招牌的‘朽铁电竞’?听说老板卷钱跑了,就剩几个队员苦哈哈撑着,连泡面都快吃不起了?啧啧啧……”她语气里充满了八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陈南星一听“快倒闭”、“泡面都吃不起”,再联想到便利店老板李胖子对那个口罩怪人的刻薄嘲讽,心里那点因为被当成流浪儿和假鞋贩子的怒火,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些,反而升起一种……荒谬的怜悯和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好奇。原来那个自以为是的神经病,自己都混得这么惨?
他一把抢回夏棠月手里的泡面桶虽然难吃,但饿,愤愤地瞪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
“笑屁!赶紧带小爷离开这个鬼地方!还有,这破外套扔掉!”
夏棠月忍着笑,把外套团吧团吧塞进旁边矮个子小弟怀里:
“拿着,证据!回头好好‘研究研究’这位‘好心’的朽铁队员。” 她伸手把陈南星拽起来,拍掉他腿上的灰。
“走吧,陈大少爷,你的座驾在巷子口等着呢。今晚这‘学术交流’,二中那边以为你临阵脱逃,名声算是毁了,哈哈哈……”
陈南星被夏棠月半拖半拽地拉起来,牙疼加上被嘲笑,让他整张脸都臭臭的。他最后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沈云逸消失的方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发誓:
“口罩怪人!给小爷等着!还有这破牙套……痛死我了!”
他磨磨蹭蹭地跟着夏棠月往巷子口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悄悄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被小弟抱在怀里的那件旧外套。
路灯下,那个“朽铁”的标志,显得各外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