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大家的结局都是死,死了什么都没有,而史书褒贬由胜利者决定,当好人不一定被赞,当坏人不一定被骂,只要生前把自己活得美美的就行。
至于独而不群的屈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精忠报国的岳飞、宁死不降的文天祥……
在他们眼里看来,都是看不破的愚人。
这些言论,让人觉得可耻,亦觉得可笑。
但也不用辩驳,大约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众人正评论着,平儿过来了,笑道:“有位刘姥姥来了,老太太说要见,请大家也过去见见呢。”
湘云好奇道:“什么刘姥姥?”
平儿道:“一位有点年纪的老人家,说是太太的亲戚,其实是个打抽丰的,因跟家里沾点亲带点故,去年带着小孙子来府上,太太和奶奶看她可怜,给了她二十多两银子,让她好好过个冬。”
惜春困惑道:“所以她这次过来,是赖上咱们了?”
平儿笑道:“那倒不全是,她这次背了几袋新鲜的枣子倭瓜和野菜来,也算有心了,方才我陪她坐着,听她老人家说的话,倒也有意思。”
众人听了,不免好奇起来,催促着问她,刘姥姥到底说了什么话。
平儿夹了一块蟹肉吃,喝着酒,笑道:“才刚坐着,张材家的来回话,说起今儿吃螃蟹的事,那姥姥听了,直叫起佛来,掰着指头算账,说今年这螃蟹五分一斤,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加上酒菜,一共值二十多两银子,够她们庄稼人过一年呢。”
宝钗一听,脸又黑了。
平儿这是什么意思?帮王熙凤找场子?
二十多两银子对庄稼人很多,但在国公府里,就是给底下丫头做两身衣服的钱。
府中一个小宴会,都要百两以上,现在被不知哪儿冒来一个不知根底的姥姥,点出她们薛家辛苦操办的螃蟹宴,就值二十多两银子……
虽然是实话,但,这也太气人了。
众人听贾母找,便先各自回去换衣裳。
宝钗去了相反方向的蘅芜苑,而宝黛二人同向同路,少不得说起悄悄话来。
黛玉叹道:“其实,你不会甘心隐居的……”
古往今来,隐居之士,都是无奈。
官场黑暗,不能有一番作为,亦不愿折节同污,所以才选了隐居这条道路。
他不肯读书考科举,天天想着隐居,是因为被舅舅逼着,和那些为官做宦的人打交道,看穿了他们虚伪贪利的本质,不肯加入其中。
但他身处黑暗,并不代表黑暗已一手遮天……
现在的情况,一半一半吧。
宝玉问道:“怎么这样说?”
黛玉道:“你又穿不惯木屐子,还说什么‘蜡屐远来情得得’呢?”
“蜡屐”一典出自《世说新语》,指的是悠闲、无所作为的生活。
他穿不惯木屐,自然也过不惯无所作为的生活。
宝玉笑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只是羡慕你,每天待在竹里馆中,弹琴写诗,倒过惯了世外仙姝的隐居生活。”
黛玉:“……”
这府里府外的事,她全知道,心里跟明镜一样。
他到底哪只眼睛看到,她隐居了?
黛玉闷了半晌,冷哼一声,道:“你做梦还没醒吧?”
宝玉被她教训了一句,不但不生气,反而以手握拳放在嘴边,低低地笑起来,似乎发生了什么很让他高兴的事。
他这是……又疯魔了?
黛玉只好停下步子,看向宝玉,他刚连喝了几大杯酒,带上了三分醉意。
她看向宝玉时,宝玉也笑着看向她。
黛玉心一跳,他这眼神没有往日的透亮,黑沉沉的,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像……要生吞了她一样。
她被他眸光所摄,呆呆的怔在原地。
忽然,宝玉凑近了些,抬起手,向她脸上抚来。
黛玉恍然惊觉,忙往后撤身退了一步,无奈道:“你喝醉了,还不赶紧回去歇着?风一吹,越发头疼了。”
不是宝玉头疼,而是她头疼。
从小时起,他就落下这个,喜欢对她动手动脚的臭毛病,被她骂了几次,他可算收敛些了,但偶尔还是会犯病,这会儿几杯黄汤下肚,眼看又要疯了……
给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宝玉听了,叹道:“你放心,我没喝醉。”
他自小在外头应酬,区区几杯酒,还醉不倒他。
说着,抬手轻轻从她头顶发髻上取下一朵落下的桂花,给她看了一眼,方收进荷包中,道:“好了。”
原来……只是为了给自己取头上的落花呀。
黛玉误会了他,不好意思的瞅他一眼,道:“没醉就好,我要回去换衣服了,我也快去吧。”
说完,便朝潇湘馆而去。
回到潇湘馆,黛玉换了衣服,和众姐妹一起往贾母处而来。
到了上房,不多时,一个扎着褐色头巾,中等身材,穿着青色布衣的老妪,手牵一个顶着一撮胎发的小男孩儿从帘外进来,黝黑带红的脸上挂满了笑。
她一进来,忙上来陪笑,拜了几拜,道:“请老寿星安。”
贾母忙欠身问了好,请她坐下,寒暄了几句,只听贾母笑道:“才听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我正想吃地里现摘的瓜儿菜儿呢,外头卖的可没你们地里摘的好吃。”
刘姥姥原见贾母,便有几分紧张,进来时,贾母歪在榻上,旁边丫头捶着腿,捧着茶,凤姐儿站在旁边说笑,几个金尊玉贵的太太,神仙般的公子小姐坐在旁边奉承,她心里更忐忑了。
谁知说没两句话,贾母一直和蔼慈祥,说话也不那么势气凌人,她就渐渐放松下来了。
因此,刘姥姥又打起了精细算盘。
看老太君慈眉善目的,必是个善心人,如果老太君看她老人家可怜,手指头稍微露点缝儿,她这上城一趟,也不算白来。
刘姥姥便带着奉承,笑道:“这不过是些野意儿,依我们呐,倒想吃些鱼肉,可惜又吃不起。”
贾母是成了精的,听到话音,立即不笑了。
她虽深居后宅,但又不是个傻的,刘姥姥是庄稼人不假,可她家是京郊的,不是山坳里的,断不至于穷的揭不开锅。
何况,她们家里临溪靠山,出门就是河,抓鱼钓鱼都行,怎么可能吃不起鱼肉呢?
贾母淡淡道:“今儿既认了亲,就在这里住上一两天再走,我们这也有个园子,园子里也有果子,你明日尝尝,带些回家去,也算看亲戚一趟。”
她算是在敲打刘姥姥了。
我主动给可以,但你借着话儿伸手要,尤其是利用我老人家的善心骗取好处,小看我,那可不行。
你既送地里现摘的倭瓜野菜,我就送园里新摘的果子,一礼还一礼,价值相等,合适。
刘姥姥:“……”
王熙凤本来见老太太挺喜欢刘姥姥的,谁知刘姥姥猛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蠢话,简直就跟上回一样,她才一说给她二十两银子,她就喜的不知东西南北了。
然后,愣头愣脑的说了一句“瘦死骆驼比马大”的气人的话,她又没法儿跟她较这个真。
而今又在老太太面前犯老毛病。
老太太是什么人?百世的狐狸修成的精,你这些精明市侩的小心思都摆在脸上了,老太太能看不出来?
这刘姥姥不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得她帮忙提个醒。
王熙凤想着,道:“我们这里的场院不比你们大,但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给老太太听。”
就别说别的了,省的碰一脑门的灰。
刘姥姥一听,羞愧的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了。
贾母笑道:“凤丫头,她是庄里人,老实,你别取笑她了。”
说着,命人拿果子给刘姥姥的孙子板儿,板儿局促,不敢吃,贾母便命人给他钱,叫小厮领着去外头玩去。
刘姥姥便按着王熙凤教的,说着乡村里的所见所闻,贾母听了果然得了趣,宝玉姐妹们也觉得新鲜。
刘姥姥愈发悟了,没故事也要编出许多故事来,一时,道:“我们庄子里的人,天天在地头坐着,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说旧年冬天,下了一夜的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那天我起的早,就听屋门外头柴草响,我想必有人偷柴草来了,巴着窗户缝儿一瞧,不是我们庄子的人……”
众人听了,都纷纷猜测起来。
贾母道:“莫不是过路的客人冷了,抽些柴火去烤火?”
史湘云笑道:“兴许不是人,是山里的野兔野鸡什么的,因为冷了,就往柴草堆里钻。”
宝玉补充道:“也有可能是黄鼠狼,听说它们一到冬天,就会四处找地方打窝。”
…………
刘姥姥笑道:“是个人,但并不是客人,说来奇怪,老寿星打量什么人?原是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溜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子裙。”
众人听着,都入了神。
大红大白在民间都是有说法的。
红衣是喜服,白衣是丧服,红和白夹杂在一起,叫做红白撞煞,可谓骇人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