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三首诗,拿第一第二第三;宝钗的两首诗,拿倒数第一倒数第二,太公正!太公道了!
虽然他心里觉得,问菊是第一,咏菊和菊梦是第二第三,但既然都是黛玉的诗,怎么排都行,无所谓了。
至于自己的诗没上榜,他压根没留神。
一时,众人都互相赞美起来。
黛玉夸湘云那首“傲来傲去”的供菊诗好,湘云夸黛玉那首“同谁一起傲来傲去归隐”的问菊诗棒。
中间,探春少不得夸一句宝钗:“你的‘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
翻译过来:你写的忆菊诗,确实是在忆菊。
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有。”
翻译过来:你写的簪菊诗,也是在簪菊。
宝玉听了,笑道:“难道我的‘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不是访菊不成?;‘昨夜雨’,‘今朝霜’,不是种菊不成?”
如果要比扣题,他大大的扣上了。
他写的访菊诗,确实是在访菊;
他写的种菊诗,亦确实在种菊。
不过,他可不跟黛玉、湘云、探春争名次。
宝玉话锋一转,笑道:“只不过比不上‘口角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
他说的前四句,分别是黛玉、湘云、探春、探春的诗,最后犹犹豫豫补上的一句,才是宝钗的诗。
意思在他心里,黛玉第一,湘云第二,探春第三,但探春的好句多,所以名次往前稍稍,越过湘云倒也合理。
至于宝钗,她是贾府的客人,大家给她面子,才让她排在自己前面。
宝钗听后脸更黑了。
宝玉神清气爽,笑道:“明儿闲了,我一个人连作十二首出来。”
李纨见状,道:“你的诗也好,只是不及那几句新雅罢了。”
宝玉也不在意,命人再拿热螃蟹和热酒来,复吃了一回,笑道:“今儿赤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
说着,洗了手,提笔一挥,写出一首诗来。
黛玉知他性情,兴致一来,不管不顾,混世魔王的劲儿就出来了,她怕他一会儿喝了酒闹她,早已悄悄撤到角落里,和探春说话。
这会儿见他写诗,又由不得凑上前看。
这一看,差点被呛到。
好家伙,诸葛亮三气周瑜,他犹嫌不够,要来个气上加气,气死薛宝钗吗?
今儿薛宝钗确已快被气死了。
一气,提前准备好的三首诗,被宝玉抢去了两首,只剩了一首《忆菊》;
二气,想了大半个晚上,写的《忆菊》,被李纨和大家排到了最后一名;
三气,评价《忆菊》时,宝玉说“黄花瘦”写得最妙,暗讽她生的胖不自知;
四气,贾母不做人事,把原来当做摆设的螃蟹给吃了,还说那东西不好;
五气,王夫人是个缩头乌龟,只知自保,明知她的计划,却提出让贾母回去歇着,把人都带走了;
而这会儿,看到贾宝玉的螃蟹诗,就是第六气。
她前头《忆菊》中,写“蓼红苇白断肠时”,他后头就写“横行公子竟无肠”,明显是针对她。
“横行公子”指螃蟹,“横行”比喻恶人得势、行动蛮横,倚仗势力,毫无顾忌地干坏事。
他这里将她比喻为做坏事的螃蟹,意为:干坏事的人根本没有心肠,还说什么断不断肠?
这倒罢了。
她之前说他“无事忙”“富贵闲人”,他这里借螃蟹全还回来了。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螃蟹原是给人吃的,它还整天不自知,一生忙忙碌碌,忙得让古人都觉得好笑。
合着在宝玉眼里,她就是那个成日“无事忙”的大螃蟹。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吃了螃蟹,他还十分嫌弃。
“脐间积冷”,骂螃蟹不是好东西,“指上沾腥洗尚香”,骂螃蟹腥,吃完就得洗手,不然容易被污染。
宝钗的脸黑的不能再黑了。
但她不能生气,一定得稳住,不然让别人看,她岂不是自行对号入座?
宝钗深吸了一口气,就当写的不是她。
宝玉也不在意她,含笑瞅向黛玉,等她的夸奖。
我这首讽诗,是不是很好?很贴切?很恰当?
众人看了宝玉的诗,皆沉默不语。
在这诗中,他骂薛家人、骂薛宝钗,骂的太狠太毒了。
这是有多深的恨意啊!
把人比作得势的螃蟹,骂人又冷又腥,全无心肠,横行霸道,还说她注定白忙一场。
实际上,这首诗,宝玉自认都写委婉了。
他有多爱黛玉,就有多厌薛家人。
如果不是她们三番两次的搞破坏,他和黛玉早已经成婚了。
他想亲黛玉就亲,想抱黛玉就抱,哪里用的着像现在这样,他想牵一牵黛玉的小手,都得瞻前顾后,千思万虑,生怕黛玉不高兴,生怕流言蜚语……
至于宝玉刚才所问,“谁还敢作?”这句话的意思,众人心里也一清二楚。
他这是自己骂薛家人不够,还要发动众姐妹,看她们敢不敢跟他一起写诗骂薛家人。
众人:“……”
到底是亲戚,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要骂背后骂,人还在场呢,大可不必如此。
黛玉自然也知道宝玉意思,见众人不语,故笑道:“你这样的诗,一时要作一百首也有。”
不就是骂薛家人,骂薛宝钗吗?
一口气骂一百首也不多,也不够,也不足。
别人不敢跟宝玉讨伐薛家人,她敢!
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
众人:“……”
明明俩人一唱一和,要把这个痛骂宝钗的戏给唱下去,偏偏还要在表面上,做一个比拼才力的文章。
真以为她们是笨蛋?宝钗是傻子?
黛玉略一思索,提笔一挥,写出一首诗。
众人一看,全都懵了,脑中似有一万头骏马奔腾而过。
比之宝玉,黛玉不遑多让,骂得更狠,讽得更毒。
这这这……你们这通夫妻混合双打,她们连圆场都没法圆了。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只看上面黛玉诗作,大意是:
“螃蟹那玩意儿,死了都不忘举着一对攻击人的兵器,不过,还好它们已经死了,堆在盘子里,颜色真好看呐!让我先尝尝是什么味道。
哎呀,蟹壳底下封着的肉真多啊!又胖又肥,跟古代的杨玉妃一样,壳都凸起来了,一块块红色的肉是真香啊!
因为你肉这么多,我们怜惜你,怜惜你什么呢?不是怜惜你比“黄花疒”,而是怜惜你长了八条腿,太能走路了!在这园里整天日行三千步,夜走八百里,忙的团团转,为此,我高兴的喝一千杯酒都不够。
有你这样的好螃蟹,我们将来过重阳佳节,一定是“桂拂清风菊带霜”,神也清气也爽!”
宝玉看了,果然比自己作的那首更好更妙,正喝彩时,黛玉便撕成两半,命人烧了去,笑道:“我这首不及你那首好,你那个很好,留着给人看吧。”
她这个骂的是很爽,但变相承认了她和宝玉的关系,不大妥当,所以还是让人看一眼,就烧去吧。
何况,这诗作也是写给死螃蟹的,既是死的,就应该烧给它,不然,它在九泉之下怎么看得见呢?
宝玉笑道:“你这么好的诗都烧了,我的留着岂不惭愧?”
说着,他把自己却才写的诗递给丫头,同样命拿去烧了。
他的也是写给死螃蟹的,也得烧了给它看。
众人:“……”
忽然,宝钗冷笑道:“我也勉强作了一首,未必好,写来取笑吧。”说着,写了出来。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白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去看,诗的大概意思是:
一群朱门权贵坐着举杯共饮,只知道盼着重阳佳节吃螃蟹!螃蟹被煮了无路可走,你们不也和螃蟹一样无路可走?螃蟹被吃了只剩个空壳子,你们不也坐吃山空,家里只剩个空壳子?
酒喝醉了,只能骗骗自己,涤荡不了世间铺天盖地的腥臭,除非你学陶渊明隐居别出来!大环境如此,人要想不变得冷漠无情,除非整天吃生姜大蒜!
而今,螃蟹入锅注定被人吃,人的命亦由天定不由自己做主,批判谁真谁假,谁好谁坏有个屁用?
吃螃蟹的人也罢,被人吃的螃蟹也罢,旧朝新朝,王侯将相,最后都只剩荒冢一堆,被禾黍覆盖。
宝黛二人看了,都笑了。
这等讽刺世人、讽刺世事的诗,也只有宝钗能做出来,喜欢做坏事的人,总喜欢给自己找借口。
说是举世皆浊,他们也很无奈,少不得屈从命运,同流合污,才能勉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