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与妻书
致 A.V.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一切应已尘埃落定。请不必为此感到沉重,这不过是一个罪有应得之人,在黑暗尽头留下的几句呓语。
我时常回想那个审讯室。你站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却仍试图啄伤猎手的鸟儿。
那刻,我引以为傲的理智出现了头道裂痕。我告诉自己,将你留在身边是为了征服,为了驯服,为了证明权力能扭曲一切。我错了。那或许是最初的借口,但后来,它变成了我在这人间地狱里,唯一能抓住的虚幻微光。
我用权力构筑牢笼,最终却发现,被囚禁最深的,是我自己。你的恨意是锁,我的……(此处墨点晕染,似乎笔尖在此停顿良久)……我的执念是钥。我们共同锁死了彼此。
关于你的家人,我无意再为自己辩解。正如法庭所言,我亦是那架杀戮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齿轮。我的手上沾满了无法洗净的血,其中也包括间接沾染了你亲人的血。这份罪责,我背负,并愿以此终结。
只是,有一事我必须言明,并非为了求得谅解(我知道我不配),而是为了在我永恒的沉默降临前,抹去最后一丝谎言。
我爱你,阿芙琳。
写下这三个字,比我签署任何一份死亡命令都需要更大的勇气。这是扭曲的情感,诞生于血污与权力不对等的废墟之上。它配不上你,玷污了你,甚至在我自己看来,都是种可悲的亵渎。
但它是真的。
它存在于我将你生日设为密码时那荒谬的念头里;存在于你中弹时我的恐慌中;存在于每一个你假装顺从、而我假装信以为真的夜晚;更存在于我知道你那场“刺杀”是演戏,却依然甘愿陪你演下去的愚蠢里。
我甚至愚蠢地想过和你在战后结婚,我曾半信半疑却又全身心地相信你也爱过我。我曾以为把你强行囚禁在这鸟笼你会总有一天为我歌唱,像只金丝雀。我曾以为掌控所有,最终才明白,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彻底输了。
我爱你,爱不是自私的,总有那么一天你会挣脱牢笼,飞向自由。
我看着你飞远去,而我却无能为力。
因为你是属于自由的,不是属于我的。
不要为我的结局悲伤,更不要因此困惑。你长久以来的恨没有错,你最终的迷茫也情有可原。错的是我,是那个时代,是那身我自愿穿上的、沾满罪恶的军装。
我剥夺了你的太多东西,这最后的自由,请你务必为自己保留。忘记我,或者,如果无法忘记,那就记住那个在法庭上承认一切罪行的盖世太保。那才是我应有的,也是唯一的形象。
活下去,阿芙琳。
在阳光下,在没有我阴影笼罩的世界里,像一个真正二十岁女孩那样,去笑,去爱,去感受生命本该有的模样。
这便是我这罪恶一生,最后、也是最卑微的祈求。
S.S.
于黑暗降临前。
其二·康庄大道
塞巴斯蒂安·弗里茨·施密特死了。
在执行绞刑前两天死于自杀。
没人知道他服毒用的□□是怎么弄到手的。他的死法给了阿芙琳一记重锤。
收到消息的时候她两眼抹黑晕了过去。
她想起她首回刺杀他的时候用的也是□□。
知道她伤心的人只有艾琳和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不懂为什么,但心思细腻的艾琳懂了,她知道阿芙琳在愧疚。愧疚自己恨错了人,愧疚自己恶意揣测他纯炽的爱意,即使他确实是个恶棍,他声名狼藉,是刽子手,是盖世太保。
可是。
他从来没有杀过她的父母,反而他护住了她。
阿芙琳在战后去了趟汉诺威,塞巴斯蒂安的故乡。他曾想在盟军登陆的时候带她走,然而她“害”了他。
战后的汉诺威一片萧条。
她站在广场上味鸽子,心绪却飘远。
要是当时他们顺利撤退到了汉诺威,恐怕此时他们已经隐姓埋名活了下来。说不定自己早已嫁给他做妻子,说不定他会因为他的罪行赎罪。
她无意美化这个纳粹恶棍。
只是她可耻且迟来地意识到,她爱他。
当恨意没了出口,爱意便登上舞台。
她站在汉诺威市政厅残破的拱门下,1947年的风穿过断壁残垣,那个总是梳着背头的男人,那个对红酒情有独钟的男人,若看到故乡这般模样,大西洋湛蓝般的蓝色的眼睛里会泛起怎样的波纹?
“他会修好这些的。”
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他总有办法让一切恢复秩序。”
在经历法庭崩溃、得知死讯晕厥、长达一年的失语后,她终于被迫承认——那些精心设计的顺从,那些假意迎合的夜晚,有几分真假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了。
鸽子扑棱棱飞走。她望着广场中央被炸毁的喷泉,忽然看见幻觉:穿便装的他坐在石阶上看报纸,而她提着裙摆穿过阳光,去到他身边。
多可怕的想象。
她本该在战后成为英雄,站在废墟上歌颂自由。可此刻站在真正的废墟里,她只想回到巴黎的那个囚笼。至少那里,有人会用沾染鲜血的手小心擦掉她嘴角的面包屑,仿佛她是易碎的瓷器。
而最后,他却用自己的死,把她从“爱上一个纳粹”的道德困境中永久赦免。
在回巴黎的车上,她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在眼前飞驰……她恍惚看见十九岁的自己站在审讯室里,朝那个穿制服的男人啐了一口。
而他在笑。
始终在笑。
下雨了。
雨点飘进窗户,但她没关窗。
只听她轻声说。
“再见,塞巴斯蒂安。”
这次用的是德语。
“Auf Wiedersehen.”
不是永别,是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