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纽伦堡监狱,探视室。
门开了。
阿芙琳·德·维利耶走了进来。
她没有穿黑色的丧服,而是一身简单的深灰色衣裙,像是试图将自己融入这监狱的色调。金色的头发松散地挽着,脸上没有表情,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上次法庭崩溃时燃烧殆尽了。她的步伐很轻,左肩似乎留下了后遗症。
她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比眼前的桌子更宽,比监狱的围墙更高。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沉重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最终,是塞巴斯蒂安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你来了。”
阿芙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曾经签署过无数死亡命令,也曾轻柔地拂过她的头发。
“为什么……”
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问的是她的家人。问的是他为何任由她恨他,背负着这错误的压垮她的仇恨。
塞巴斯蒂安微微扯动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容。
“告诉你什么?”
他反问。
“告诉你,我只是那个负责撬开你父母嘴巴,然后把报告递上去的人?告诉你,我和绞死他们的人穿着同样的军装,信奉着同样的理念?”
他看向她。
“阿芙琳,这有区别吗?我依然是那个体系的一部分,是齿轮,是帮凶。没有我提供的‘确凿证据’,处决令或许不会那么快签发。我的手,间接地沾着你家人的血。这一点,从未改变。”
他停顿了一下。
“而且……你的恨意,是支撑你活下去的东西,不是吗?”
他的声音沉下去。
“从我带你出监狱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拿走它,我拿不定主意。”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恨意是她的铠甲,她的动力。他宁愿背负这份不属于他的核心罪名,也不愿剥夺她生存的支柱?
她感到一阵眩晕的恶心。
“那场刺杀……”
她换了一个话题。
“你后来…怀疑过我吗?”
她问的是那场苦肉计。
塞巴斯蒂安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回那个鲜血浸透他风衣的夜晚。
“从你倒在我怀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那不是意外。”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你的眼神,阿芙琳。”
阿芙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配合你?”
他替她问完。
“因为我别无选择。那是你递过来的、唯一的‘亲近’理由。哪怕是假的,是带着毒的……我也只能饮鸩止渴。”
他看着她发白的脸,轻声道。
“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戏。你演你的顺从与依赖,我演我的掌控与迷恋。”
“迷恋……”
阿芙琳重复着这个词,像是第一次理解它的含义。
“是的,迷恋。”
塞巴斯蒂安承认了,在这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时刻,他不再掩饰。
“从审讯室你啐我那一口开始。那么鲜活,那么不屈……像黑暗中唯一的光,即使那光是用来灼烧我的。”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
“我知道我不配。一个刽子手,谈论感情是玷污。但我确实……试图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保护’你。尽管那保护,本身也是一种罪。”
长时间的沉默。
阳光移动了几分,照亮了他囚服上粗糙的编号。
“他们告诉我,行刑日期定了。”
塞巴斯蒂安忽然说。
他看着她,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露出温柔破碎的情绪。
“阿芙琳,”
他叫她的名字,不是
“德·维利耶小姐”,也不是“露西尔”,就是阿芙琳。
“别为我哭。也不要在以后的日子里,让我的记忆成为你的负担。”
他微微向前倾身。
“你自由了。真正地自由了。忘记这一切,忘记我……好好活下去。”
探视时间结束的铃声刺耳地响起。
塞巴斯蒂安缓缓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永恒。然后,他转身,跟着守卫,一步一步,走向走廊深处那片阴影,再也没有回头。
阿芙琳独自坐在冰冷的探视室里,看着空荡荡的对面。
她没有哭。
只是感觉心里某个地方,随着他脚步声的远去,彻底空了。
那里曾经填满了仇恨,后来是混乱的自我怀疑,而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没有原谅,没有告别,没有答案。
只有一片死寂,伴随着无尽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