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德勒先生。”
我收起书,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不敢回头看他。
我的耶和华啊,耶稣啊,圣母玛利亚啊!命运女神啊!您们何苦为难一个这样可怜的女子?
“我的军衔在国防军里应该是上尉,叫我上尉便好。”
他在我身后踱步,我能感受到他刀子一般的目光在我身上刮来刮去,仿佛他是厨子,而我是案板上的鱼,需要被剃光鱼鳞。
“您很害怕我吗?方丹小姐?”
他轻声问道,却比任何盖世太保的话更令我胆寒。
“上尉先生,我不知道您——”
我试图辩解,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回答我的问题。”
他提高了音量,这和他昨天示人的形象完全搭不着边。
书店里仅有的几位顾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突兀的紧张气氛,纷纷低下头,或者假装专注于手中的书本,连莫里亚克先生也垂下了目光,默默擦拭着柜台。
“是……是的,上尉先生。”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比他的追问更让人难熬。我仿佛能听到他军装布料因细微动作而摩擦发出的窸窣声,能想象到他灰蓝色的眼睛正如何审视着我僵直的背脊。
然后,他绕到了我的面前。
他没有靠得很近,保持着合乎礼仪的距离,但那种自上而下的、属于军人和征服者的姿态,依然让我感到无比渺小。
“为什么?”
他问,语气平静了些,却依旧让人感到害怕。
“因为我是一名德意志军官?还是因为你听到了某些关于我们如何对待法兰西,以及…某些特定人群的传闻?”
“特定人群”这几个字被他用轻柔带上哄骗的语调说出,却又万弹齐发打中我脆弱的心脏。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在那片灰蓝色的海洋里,我再也找不到丝毫晨雾的柔和。
母亲苍白的脸,多洛莉丝惊恐的眼神,还有那冰冷的“犹太人”三个字,在我脑海中疯狂叫嚣。
我想我即将要脱口而出一些愚蠢的、为自己辩白的话。
但残存的理智像一根细丝,勉强拉住了我。
我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我……我只是不习惯和陌生人,尤其是军人打交道,上尉先生。”
我避重就轻,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单纯的羞怯和不安,而非有所隐瞒。
“战争……让每个人都有些紧张,不是吗?”
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我,我想是在判断我话语中的真实性。
终于,他微微动了一下,盛气凌人的气质少了点。
“紧张。”
他重复了遍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嘲讽。他没有再追问。
“那么,我不打扰您了,方丹小姐。”
他微微颔首。
他没有再看我,转身,离开了书店。门上的铜铃再次响起,声音清脆,却带着挥之不散的刺骨寒意。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我才感觉那扼住我呼吸的无形之手稍稍松开。双腿一阵发软,我不得不伸手扶住柜台边缘才能站稳。
“小姐,您还好吗?”
莫里亚克先生担忧地看着我,递过来一杯水。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话,只是将怀里那本《恶之花》抱得更紧。波德莱尔笔下那些颓废与罪恶的意象,此刻竟比不上现实万分之一的残酷。
他刚才的追问,是例行公事的威慑?还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那关于“特定人群”的暗示,是泛泛而谈,还是意有所指?
恐惧如同杀人的藤蔓,沿着我的脊椎缠绕上脖颈,越收越紧。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书店,怀里的《恶之花》像一块灼热的炭,紧贴着怦怦直跳的心口。
帕西区的街道依旧安静,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却驱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意。
阿德勒上尉——我必须记住这个称谓——他那致命的审视,那句关于“特定人群”的暗示,如同鬼魅般在我脑海中盘旋。
回到那座如今变得陌生的家宅时,已是傍晚。
我放轻脚步,是屏着呼吸推开的大门,奢望着能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不必再面对那双蓝色的眼睛。
然而,命运似乎执意要戏弄我。
就在我踏上楼梯,准备快步上行时,一个身影从二楼的书房方向走了出来,恰好与我迎面相遇在楼梯口。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
我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快从我的喉咙里跳出来了!我甚至怀疑他能听见我心跳的声音。
母亲惊恐的叮嘱在耳边尖啸,书店里他那冰冷的追问再次浮现。
我该低下头,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快速溜走吗?还是该勉强维持礼节,打个招呼然后逃离?
在我做出决定之前,他却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楼梯间显得格外清晰。
“方丹小姐。”
他称呼我的法文姓氏。
我的喉咙发涩,只能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似乎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目光在我紧抱着的、包裹着棕色厚纸的书本上停留了一瞬。
“波德莱尔。”
他再次念出这个名字。
“希望他的‘恶之花’,没有太过扰乱一位年轻小姐的心绪。”
这话语本身带着文学评论的意味,但由他说出,在这个情境下,却充满了审判般的意味。
是讽刺?是警告?还是仅仅是一句客套?
我无从分辨。
他并没有等待我的回应,只是侧了侧身,为我让出了通往楼上的通道。一个绅士般无可指摘的姿态。
“请。”
他简单地说。
我贴着一侧墙壁,从他身边快速走过。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直到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才敢大口喘息。
那一夜,睡眠成了一场漫长的刑罚。
我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反复上演,最终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噩梦。
我梦见自己赤着脚,奔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里。
走廊的墙壁是家里熟悉的鸢尾花壁纸,但那些花朵却不断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散发出铁锈般的腥气。身后,规律而沉重的马靴声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嗒,嗒,嗒……
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我一直在跑,一直再在跑。
直到在梦中筋疲力尽。
可那马靴声越来越近,仿佛我无法逃脱这场噩梦,我注定要被杀死。我不敢回头,我害怕看见那黑洞洞的枪口就指着我。
马靴声停了。
随后我听到了手枪上膛的声音。
“!”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睡衣,心脏似乎要在我的体内炸开。
窗外,天色依旧是沉沉的墨蓝,离黎明尚远。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我紧紧抱住自己颤抖的双肩,指甲掐入臂膀,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现实之中。
恐惧,那杀人的藤蔓,不仅缠绕着我的脖颈,此刻更仿佛扎根进了我的骨髓里。
我再也无法入睡,只是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仿佛在等待着那规律的马靴声,真的在走廊尽头响起。
第二天早上,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黑眼圈。
自从惊醒后,我便再也没入睡,而是就那样看着房门的方向看了一整晚,直到窗外传来鸟鸣,天空的角落变成蓝色。
我在厨房搅拌着麦片。
马靴声。
我又回想起了那场骇人的梦。
克里斯托弗·阿德勒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
他的目光在厨房内扫过,掠过正在灶台前忙碌、背影瞬间僵硬的母亲,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碗里那团糊状的麦片。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低垂的头顶停留了片刻,像无形的探针,试图刺探我内心的惊惶。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向咖啡壶,母亲默默地向旁边让开了一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围裙的边缘。
厨房里只剩下咖啡注入杯中的声音,以及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属于他的压迫感。
他端起杯子,却没有立刻离开。空气死般寂静,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方丹小姐。”
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却让我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我不得不抬起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
“您似乎没有休息好。”
他陈述道,目光掠过我眼下的青黑。
我有些发不出声音,最后支支吾吾道。
“……还好,上尉先生。”
他微微颔首,呷了一口咖啡。
“夜晚有时确实漫长。”
他放下杯子,目光再次扫过我苍白的脸。
“尤其是当心中有所挂碍的时候。”
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他是否看穿了我的恐惧,看穿了我那源自血脉的秘密?
母亲在一旁屏住了呼吸。
我紧紧攥着手中的勺子,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尽管内心早已天翻地覆。
他没有等待我的回应,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一句随口的评论。他转身,马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厨房。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我才猛地松懈下来。碗里的麦片已经彻底凉透,凝结成令人毫无食欲的一团。
我回想着他最后那句话。
挂碍?
我的挂碍,就是您啊,阿德勒上尉。您和您所代表的那把,悬在我们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里斯利剑。
噩梦,从未结束。
它在光天化日之下,继续上演。
[化了]好累,让我吐槽一下好不好这两天写小说写得作息颠三倒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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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apter3 上尉先生